第五十五回 落款
余富贵死后,依照他的意念,没有举行复杂的葬礼,没有在村里摆几桌,没有用电视机放大悲咒,没有请亲朋好友来打麻将吃大锅饭,没有封路,没有支起深绿色的帆布棚子,没有在别人家门口贴上“租用宝地”的纸条,没有烧金元宝,没有大半夜的敲锣打鼓燃放烟花。
余富贵是一个随和的人,死了也不想搞特殊化,所以还是接受了火葬的方式,化作了一盒子的白灰。
我还记得那天的事情,我接到了看护士的电话,和步老师火急火燎地赶往余富贵的家,这时离我们上次从这里离开,才过去不到四个小时。
走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余富贵会死,一丝迹象都没有。他是那么的精神,脑子活络,虽然想法有时候不着边际,但还算是个活泼的老头子。
他和我们收拾了家门,喂了黑猫,然后在失灵的路灯杆子下告别,一切都显得十分平淡自然。
所以当我们过去看到他躺在屋子正中央的时候,总会觉得他能随时睁开眼说:“哟,你们又来了啊?”
但这一次没有,他的确停止了呼吸,看护士的慌张是有理由的。
很突然,但又很确定。
死因也很正常,是病情恶化后导致的,对于余富贵来说,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很怀疑他是否知道自己今天会死,如果这样的话,步老师曾经给他提供过一个非常好的条件,让他死得没有任何痛苦遗憾,他没接受,说要再考虑考虑。
到最后也没给出个答案来。
余富贵的家很空,刚洗扫完的屋子实在太空了,导致余富贵躺在这样干净的屋内,让我不免觉得有几分清冷。说实话,还不如不把那些垃圾清走,看起来也不会如此孤独。
火化完下葬的那一天,朱老人也来了现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身形枯槁,再小号的西装穿在他身上也显得宽大,空荡的袖管里晃动如枯枝般的手臂。
他可以说是和余富贵最亲近的人了,最后由他接过骨灰盒,放进墓碑之下。
那一天下着细雨,天灰蒙蒙的。
以一般文人的观点,会说老天也是在为这位老人的逝世而动容落泪。
但以步老师和余富贵的性格来说的话,他们觉得天下雨就是下雨,今天死的是谁,跟天气能有什么关系?
我和步老师举着黑雨伞在朱老人身后站着,在我们的身边站着一位老妇,佝偻着背,撑着一把墨绿色的伞,也静静地站着。
萍乡。余富贵的第二任妻子,余小岛和余太极的母亲,也可以说不是。
对于余富贵的死,萍乡女士没有任何问题问我们,我们也和她产生不了有效的交流。
我们只是来悼念同一个人的两拨陌生人,没有相交的必要。
余富贵的孩子们也来了,除了余潇潇,她说到做到,在意大利和她的父亲开始了新生活,连向过去告别的欲望都没有。
真是潇洒。
四个孩子主要的关注点还是那战国宝石,他们甚至请了律师来清点余富贵的所有财产。
余富贵没有立遗嘱,这些孩子能均分余富贵留下来的东西。
但很可惜,由于垃圾被我们专门清理过了,所以他们其实什么都分不到了。
只有一台藏在衣柜里的电冰箱,一台能用来洗菜的洗衣机,一台功率极小的煤气灶,还有一本老挂历,如果他们想要的话,倒是可以一人一份。
至于宝石,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谎话。
朱老人告诉我们,宝石是他告诉那些孩子们的。
一开始是想让孩子们在老鱼头的最后时刻好好照顾他,所以不惜编了个谎言出来,但效果不太理想,孩子们似乎比以往更盼着余富贵去世了。
骨灰盒入墓,我们几人做最后的悼念。
余富贵的个人专辑也要于此结尾了,总体来说,这就是一个普通又可怜的老头,活得够久,酸甜苦辣都尝尽了,虽然结局几分寒酸,但也没留遗憾。
步老师在最后的时刻,把那些孩子争抢遗产的部分都淡化了,更为重点地突出余富贵生平,看他是怎么对一件件事物产生兴趣又很快失去兴趣的,看他是怎么在这个世界遇见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看他是怎么把垃圾当成宝贝的。
普通却不平凡,相比尘世里绝大多数人,余富贵实实在在地走完了一生。
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必要去纠结“爱与不爱”,“孩子是否亲生”,“事业重要还是良知重要”等问题,余富贵都看开了,旁人再去指指点点很没有意思。
有时候故事就是故事,看小说看电影的时候安静看安静听就是,它不是用来给你们自由发表个人见解的,更不是让你们争吵沸反盈天的。
这就是余富贵的人生,前半生我们没能参与,后半程希望没有打扰。
起身往山下走的路程中,我问朱老人:“现在和漂亮老阿姨们发展得怎么样了?”
“早没联系了,麻将也不打了。”
“那最近在忙什么?”
“忙着等死。”朱老人说。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想让老鱼头等太久,这个傻子,酒局迟到都要逮着人骂半天,我可不想受这份罪。”
我想,这也可能是余富贵没有接受同化的原因之一吧?
固然,这个世界上希望他死的人挺多,但至少也有那么一两个想留下他的人。
这几个人起码是真心的。
下到山脚,四个孩子们还在那里争论。倒是余太极看到我们,从他们之中脱离出来,拿着一沓文件走到步老师的面前,递给了他。
步老师接过文件,翻到了最后一页,我也凑过去看。
“我不明白,”余太极说,“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我是我爹的儿子,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余太极给的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表,上面最后一页的鉴定意见上写着:
“依据DNA检测结果,待测父系样本无法排除是待测子女样本亲生父系的可能。基于15个不同基因位点结果的分析,这种生物学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为99.9999%。”
奇迹还是发生了,世界的可能性为余富贵留了最后一丝余地。
也对步老师留了一丝可能。
我抬起头说:“恭喜你,你是余富贵的孩子。”
余太极哼了一声,耸了耸肩膀:“那肯定……”
“你是唯一一个。”
“唯一……一个?”余太极的表情有些怪异。
“嗯。”
余太极回头看了一眼余小岛他们,压低了声音:“我姐不是?”
“余潇潇和余小岛都不是,余程东和余程西肯定也不是。”
“只有我?”
“只有你。”步老师说。
“那我能完全继承遗产吗?”
“这恐怕不能,婚生子女、非婚生子女、养子女和有扶养关系的继子女都有权力继承遗产。”
“那我是唯一有什么用?”
“有一个用,你可以继承余先生的传家宝。”我说。
“传家宝?是什么?”余太极眼睛一亮。
“一双用了十几年都不会坏的牛皮拖鞋!好好保存吧,将来你说不定还要传给你的子女呢!余先生知道了,想必也会感到十分欣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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