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温泉胡扯 中
我试图缓和气氛地说:“大哥,别说这些了,抽烟!喝酒!快活着!走起!”
寂老师的脸都红了,不知道是因为温泉够烫还是因为清酒上头,反正不会是因为害羞或者窘迫而脸红,他的脸皮子弹都打不透。
“我就算了吧,这雪茄劲太大,再抽我的脑颅都通风了。好东西不能浪费,剩下的都交给步老师吧。”
“我们换个话题吧,我记得刚才我有个问题你一直没回答过:为什么你那么执着于写烟酒这档子事?”
“我这不是为了给写小说找素材吗?我如果要写一个很有权有势的男人,在他得意快活的时候需要点一根烟,我总不能写他掏出来一包压扁了的红双喜吧?”
我想象了一下,那确实有点掉价……画面实在太美,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和你一样,也曾是个乖宝宝来着,也不抽烟不喝酒的。但为了写小说我必须亲身尝试一下呀!为了追求高大上,我小说里的人物经常动不动吃牛排啊喝红酒啊,主要是因为再高级的我也没吃过,实在写不上去了。但这样写的话,肯定会有人觉得我见识短浅,井底之蛙。”
“写小说也不容易呢!”
“是呀!我记得曾经有一段是要写丰盛的晚餐,是用来招待贵宾的宴席,虽然我本人爱吃酸辣土豆丝,但我不能真把这东西写进去。只能照着网上写什么鹅肝啊燕窝啊……反正我写的时候压根没吃过那些,不知道啥味道,只是听的多了,觉得很牛逼就是了。”
“我个人的话,比较喜欢吃醋溜土豆丝。配老干妈最好。”步老师举手。
“喂!你这人有没有听人说话的?”寂老师气结,“我在土豆丝后面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结果钻进你耳朵里的只有土豆丝?”
“土豆片也行。”步老师坦然道。
寂老师气得要扑过去,还是我拼命拦住了他:“消消气,您接着说,我也没吃过燕窝鹅肝,吃起来是什么味道的啊?”
“忘了。”
“忘了?”我愣住了。
“怎么说呢……那东西量不多呀,一口两口……最少三口就没了,实在记不住味道。”
“你这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吧?给你吃这么好的东西真是浪费了!”
“所以说嘛!就不能把麻婆豆腐、西红柿炒蛋和小炒肉定位高级食物吗?我要是写这些的话,可拿手了!”
我默默抚额:“实在不会写美食的话,你就跳过呀!”
“我跳了,可后面的问题还是有很多啊!你比如说我写主角进入了一片森林,结果我也不知道森林里有什么植物动物,害得我特意上网搜索了亚马孙热带雨林品种。但查出来一大堆品种又让我头晕眼花,到最后我只能写:这里有棵树,那里有朵花,啊那棵树上还结了果!红红圆圆的真像苹果!”
“……求求你把森林生态了解一遍再写吧。”
“那可不行,灵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等我查完我早就忘了要写什么了!”
“感情你还是个健忘症?”
“还行,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还是记得的。”
“那不还是有健忘症吗!而且早上呢?早上吃的东西就已经不记得了吗?”
步老师凑过来竖起一根手指问:“请问,我们今天早上在长隆海洋公园早饭吃了什么?”
“呀……”寂老师挠挠脑袋,面露苦色。
凭什么一个健忘症都能写小说啊……我心里极度不平衡。
“放心放心,为了改掉这个毛病,我已经买了《植物百科图鉴》和《动物分类大全》,就比如步老师家里养的那只,是博美对吧?”
“那明明是布偶……啊不对!博美是狗好么,步老师家里明明养的是一只猫啊大哥!”
“啊?”寂老师瞪大眼睛,表情显明相当受打击。
别这样吃惊啊喂,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之前有不少人说我的小说很土气,总是有什么烧烤摊和市井小民的生活之类的挂钩。明明是写一个超能力者的世界,格局却小得令人可怜。被他这么一说之后,我就开始写一些充满逼格的东西,我还上过一节高尔夫球培训课呢!”
“那效果如何?”我充满期待地问。
“没办法,在步老师找我之前,我就是又穷又笨的乡下土包子。实在没有什么人生阅历和知识积累,后来稍微有点机会体验生活了,才把内容变得丰富了一点,也真实了一点。但还远远不够。”
“这么说来,我其实也是个土包子,我感觉我啥也不懂啊!第一次听初中同学说阿拉斯加其实是美国从俄罗斯那买来的,我一边觉得他好聪明啊真是个小天才,然后一边又在想阿拉斯加在美国的哪里啊?”
谁知寂老师突然一变话锋:“那还是你土一些,我再傻也看过世界地图,拉阿拉斯加当然是美国买来的领土,毕竟和本国差这么远呢!”
我不服:“我说的是初中时候的我。”
“我就是说初中啊。”寂老师说。
“你初中就熟读世界地图了?”我相当讶异。
“我小学毕业就想着要去国外看一看了,但也就看看世界地图,付诸不了实际。其实那个时候主要是家里待着太压抑,就想出去走一走。可去学校也很压抑,去野外爬山总是被揪回来按在课桌前写作业。我就想离家远一点,再远一点,去体会不受大人们管制的自由。”
“后来你就自由了?”
“不,后来我就成为大人了。”寂老师叹息。
寂老师飘飘然说:“再然后步老师就出现了,他改变了我的人生,否则我应该现在还在便利店打工。”
“可见步老师真是你的福星啊!”
“什么呀?他一开始是想同化我的,那就是要我的命呗!这哪是福星,这是灾星啊!好在当时的我聪明机智灵敏懂事,躲过了一劫,才和他打成了协议。”
“你夸自己的形容词是不是多了一点?”
“平时夸自己多用,放进小说里才能更熟练夸角色嘛,突出人物性格。”
这逻辑……我竟然找不到槽点在哪。
“我特别想问,既然你这也不懂,那也不了解,为什么还要写小说?”
“你都这么问了……对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吧。”
寂老师把手机掏出来,打开一个类似手机自带的便签功能,里面有一个文档,标题是“假的散文”。
“这啥?”我问。
“你往下看就知道了。”
我接过手机,干脆读了起来:
“此刻的我坐在多伦多的hotelocho高级套间的檀木长桌前,阳光透过没有拉拢的窗帘洒进来,像是打开了世纪大盗藏在深窟洞穴里的宝藏,奢靡富丽的光芒照亮了这间不菲的套间。
早上9点整,伴随着悠扬的钢琴曲《kisstherain》起床,该曲出自于韩国知名的爱情剧钢琴家YIRUMA之手,听起来好像是听雨水打在静谧的屋檐上,檐下的人含情脉脉,雨幕把两人之外的世界阻隔在外,从此没有什么能打扰到他们。
我拉开窗帘,迎接美好而又明媚的一天。
……”
后面大概还有三分之二,我在这停了下来,留下的只是满脑袋的问号。
“这怎么了?”我问。
“你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吗?”寂老师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问。
“嗯……措辞有些矫情。”
“还有呢?”寂老师循循善诱。
“应该有什么问题吗?”
“你接着看。”
我只好继续读着:
“……有时候我像是个细致敏锐、精益求精的人,希望写的小说语言精简,场景分明,于是把写出来的作品改了又改。有时候我像是个流浪汉,顶着鸡窝头吃着泡面在吃吃发亮的台灯下赶稿到深夜。
而今天的我更像是一个神经病,只是看到了一家特价机票和酒店的促销活动,连夜里坐了长达13个小时的红眼航班,半夜入住了这间地处异国他乡只会出现在海报上的酒店。
我入住也不是来欣赏风景或者旅游观光,我仅仅是换了一个地方写稿而已,我坐在长桌上,把笔记本在深褐色的桌面上摊开,接上电源。
所以我才会说我就是一个神经病,没有人会飞越半个地球就是为了换个窗明几净的酒店房间来写作的。
今日份的三餐都已经在出发前预订过了,再不过十分钟就会有侍者推着餐车摇着铃铛敲门,餐车上盖着银色的餐盖和纯银的刀叉。酒店说明早餐会是芝士土司配上烟熏肉和烤肠,还有一份燕麦粥和一份只煎一面的煎蛋。这在加拿大被称作是“sunny—side—up”
中晚两餐随机搭配,不知道晚餐会是什么,我很期待。
……”
就算看到这里,我依旧是一头雾水,有几次步老师忍不住要开口提醒了,寂老师就用一个眼神把他打发走,只把谜题留给了我。
我有种小时候猜一个答案意外简单的脑筋急转弯,全班同学都能在第一时间想到答案,可唯独脑子生锈的我被蒙在鼓里,怀疑自己是个全世界最傻的孩子。
“你就不能直接说明吗?”我有些气馁。
“你猜啊!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我有些无语:“我都猜对了我还要你告诉我什么?”
“起码我可以告诉你对不对呀!”
我叹了口气,随便猜了几个:“对鸡蛋的描写比较着重,加拿大是不是没有这种叫什么sun的名字?”
“不,这倒是有的,我可以保证。”
我又想了想:“以你的性格,应该不是订的红眼航班吧?肯定是头等舱!”
“不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到步老师,身无分文。”
“嘶——”
我抽了口气,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都提示你到这个程度了,还猜不出来吗?”寂老师还在一边催促。
真烦!要是嫌我答得慢就直接告诉我答案不好吗?非要这样戏弄我!步老师也是坏心眼,看到我困惑的样子不过来解围就算了还在偷笑。
我偷偷地撇了一眼剩余的内容,希望从中找到答案的线索:
“我走到落地窗前,窗外阳光如圣光照耀。
我在天气预报上看过,下午会有一阵强烈的暴雨。暴雨天躲在开足空调的高级酒店里,有着优美动听的钢琴曲和洁净的落地窗为伴,看着雨水打在窗户上拉扯成细细的长丝,再然后暴雨如注,雨丝结成了网,结成了水面。
暴雨下的现代城市呈现灰色的色调,行人匆匆赶路,有人撑着雨伞顶着狂风前行。而我站在高处的玻璃背后,像是隔着橱窗欣赏一场美妙的演出,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其实我并不富裕,这一趟肆意的一日游耗尽了我半个月的工资,短暂的荣光和尊重背后,我又会变成那个穷困艰难油腻无奈的普通人,就像是水晶魔法消失后的辛德瑞拉,继续蓬头垢面地打扫卫生,远离富丽堂皇的宫廷生活和婀娜多姿的舞会。”
越来越看不懂了,虽然用的是很简单普通的文字,配上足够细腻甚至啰嗦的心里描写,但这样的文字面形成的一个谜题,我却连谜面都看不到。
寂老师忍不住提示道:“你再看看文章的标题。”
我又看了一眼,写的是“假的散文”,真奇怪,散文就散文,怎么叫“假的散文”?是没给钱成立版权还是内容纯属虚构?
纯属……虚构?
好像摸到了一些门道,好像又没有,结果相当纠结。
寂老师公布答案:“‘假的散文’指的就是这里面的内容是虚构的。”
看来我猜对了,可仅仅是猜对而已,深层的含义仍然不得而知。
“散文一般来说的话,都是写作者遇到的某些经历或者对人物时事的评论,还有就是记录一些心路历程。但散文不是虚构小说,它的前提是非虚构的记叙类文体,起码不能写什么外星人入侵之类的事。”
“这我明白。”我点头。
“我这篇不能说是散文的散文呢……有一个前提,它这个前提就是彻底虚构的。你没看出来,我觉得又遗憾又自豪。其实在文章的开头那间酒店……”
我帮他回答了:“你压根没有住进去过。”
“不仅如此,我连加拿大都没去过。”
“那这些……”
“对,都是我自己编出来的。不过内容没有,是我在网上查阅了有关加拿大的资料结合起来的,就相当于我写了一篇假装我住在加拿大酒店,把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记录下来的假散文。”
“为什么要这么写?”我不明白。
“因为当时的我很穷,虽然总想着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可惜工资条不争气,每个月收支相抵,没有钱去旅游。我在网上看到加拿大hotelocho酒店的宣传图,一眼就喜欢上了。
“我当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住进了那间酒店,梦见自己在写小说,在豪华干净舒适明亮的酒店里赶稿,做着自己喜欢且向往的事,真是有够幸福的。虽然我是用自己将近半个月的工资来到这个城市,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写稿,窗外在下雨我甚至不能出门观光旅游,但我已经很满足了。然后,我就醒来了,发现这点满足也是虚假的。”
“所以,就把梦给写了下来?”
“嗯,我觉得可能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去住hotelocho酒店的机会,买不起机票也住不起酒店,所以写成散文当作是一种向往吧。”
“把小说写得像散文,或者说把散文写得像小说,这就是你开始写小说的初衷?”我终于把问题给绕了回来。
“没错,我意识到可能这世界上有很多地方我是没机会去的,很多事情我也是没机会体验的,这你应该能理解吧?比如说你现在上了大学,那么日本动漫里那种高中生甜甜的恋爱和坚实的友谊你已经没机会感受了,你已经过了那个年龄段了。”
我忽而从心里涌起一股沮丧:“怎么突然就对我开刀了呀……”
“打比方!我只是打个比方,别难过,国内高中生不允许谈恋爱,大学可以,所以正是你的黄金时期啊!加油!努力!”
“怎么又突然给我打气了?我可不觉得我能在剩下一年的大学生涯找到甜甜的恋爱或者坚实的友情。”
“哎!”寂老师胳膊肘很用力地往我肋骨上一顶,“恋爱友情不都在这呢吗?”
“你滚!”我喊道。
又补充道:“你说这是友谊还差不多,说恋爱我就敬谢不敏了!”
“行行行,不拿你开玩笑了,回归正题。你应该已经听懂了,我把我这辈子可能有的遗憾都写进了小说里,包括遇不到的人,永远不会拥有的超能力,去不了的地方,见不到的风景都写进去了。”
我终于悟透了:“明白了,所以说你越是没能拥有什么,就越会把这些都写进小说里。”
“对啊,我自己享受不到的话,就只好让书里的主角享受享受了。我写这些故事的时候,也能臆想一下过过瘾。”
“所以《光年之外》里,那些我们比较喜欢的场面和情节,都是来自你的渴望?就说男主常星留吧,他的身边就有一个震慑全场的上司、表面冷酷内在热情的美女教官、万事自己先上的师兄、霸道讲义气的师姐、一直在观察他甚至有些暗恋他的班花、听话可爱的小女孩、为人不正经说话不着调的冤家和永远相信他的一群人,哪怕是一个卖女性用品的小摊贩,都在为他的成长保驾护航提供神兵利器。确实,我看着也挺渴望羡慕的。”
“是啊,毕竟人越缺少什么,就会越憧憬什么。”
“这么多性格的人,你身边就一个都没有吗?”
“我啊?我没什么朋友的,在学校里也不出众,一天下来也不怎么用开口交流。我做过一个实验,我上高中的时候试过一整天都不说话,张口只是为了吃饭喝水,结果那一天十分顺利地度过了,没有任何异常。”
虽然寂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开朗,但这话听着着实令人心酸。
一天没有说话也没人注意到的存在,寂老师都是怎么经历过来的?
也是因为现实里说的话没人在意,才会去把想说的话心里的愿望都写进小说里吧?
“所以你们就是我唯一的朋友啦!”寂老师突然抱过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把他的脑袋按进水里,反应过来后马上把他拉出来,连连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真过分啊,我是真心把你们当朋友的。”寂老师说。
“我可没把你当朋友。”步老师在这时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步老师!别这么说啊!他已经很难过了……”
步老师转过来,很清冷的目光。
“他可不是什么需要可怜的家伙,他有自己的选择,过想要的人生,不需要别人垂怜更不需要别人认同。他绝对自由,因为他只属于他自己。我和他确实不是朋友,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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