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圣诞快乐
到达罗瓦涅米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因为我们一直在往北半球更高的维度前进,冬天的北半球维度越高黑夜就越长,所以看起来更像是我们在追逐黑夜的角度,提前拉上了天空的大幕,和传说里的夸父截然相反。
日光隐匿,黑夜降临。
周围的风景逐渐从多彩收敛成单纯的黑与白,白是积雪的颜色,这一路上都是漫漫污迹的大雪,铺在马路上,落在屋檐处,盖在山峰顶……灯光所能照出的地方,就是白,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是黑。
世界到了这般境地,也显得更纯粹了一些。
寂老师一直盯着公车窗前摇摇晃晃的挂饰,那是一圈圣诞结环,用雪松的树枝和叶子缠成一圈,上面再装饰着一点彩带和铃铛。看起来挺真实的,不过显然是个精致的手工制品。
“我终于想起来了,拉普兰有个很特别的东西。”
我看了看他,也看了看圣诞结环,于是我也“哦”了一声说:“我也想起来了!”
寂老师纳闷地看着我:“你想起什么了?”
“和你想的一样。”
“我不信。”
“那就一起说?”我提议。
“好啊!我数321一起说,3、2、1……”
“圣诞老人!”
“冰雕酒店!”
“《雪之女王》。”
第一个答案是我说的,第二个是寂老师,我们几乎是同时说出口的,说完之后才发现彼此说的内容根本不是同一个,又同时用很郁闷的目光盯着对方。
但在那之前,必须先处理下绝对很奇怪的第三个答案,那是步老师忽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雪之女王》?”寂老师皱眉问:“那是什么?”
“呃……”诚实的我举手回答了这个不该由我年龄段知道的内容,“2006年的韩剧,改编自安徒生童话,讲的是被称为数学天才的拳击手和患有不治之症的千金小姐之间的凄美爱情故事。”
寂老师的眉头皱着更深了:“爱情故事?我不太喜欢看爱情故事的。”
“废话,你连小说里的恋爱桥段都写不好!”
“话说,你干嘛突然想到这么一部韩剧啊?”寂老师问步老师,“一个大男人偷偷去看韩剧?你是小女生吗?”
我连忙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高中的时候看《东京爱情故事》还哭得稀里哗啦呢!”
“感情你还很自豪啊?”
步老师则是耸耸肩:“那天坐飞机结果航班延误了两天,就在机场对面的咖啡店里坐着,当时里面放的就是这部电视剧,我反正也没事做,就在咖啡店里看完了一整部。它里面有句台词:拉普兰德是北边的尽头,一年四季都是白雪皑皑的。在那最深最冷的地方,有一座宫殿,用白雪筑成墙,用冷冽的寒风做成窗,雪之女王就住在这座冷宫之中。雪之女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也是最孤独的人……”
寂老师忽然身子一抖,抱着胳膊搓了搓:“怎么我听着都感觉到一股寒意呢?”
“因为它是一部凄美的爱情故事,当时韩剧很流行绝症题材,这部就是其中的经典之一。”
“好了好了,”寂老师挥挥羊毛手套,“把爱情先放一边,主要来说说你,家禽,你怎么会想到圣诞老人呢?”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一般人都会第一印象想到圣诞老人吧!全球都在过圣诞节,而圣诞老人的家乡就在芬兰,拉普兰区还专门有一座圣诞老人村呢!听说真的有圣诞老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接待慕名来的游客!”
寂老师托着下巴:“这样啊……可我小时候就不过圣诞节。”
“我也不过。”步老师说。
“是是是,我知道你们天资聪颖,成熟早慧,一眼就看出了圣诞老人不过是父母在偷偷模仿的。像我这样的小屁孩,才会天真地以为真的有人从我家烟囱里爬进来送礼物。”
“不,不是说这个,”寂老师说,“我不过圣诞节是因为我父母才没心思给我筹划礼物,他们还正吵得不可开交呢!所以我才不过圣诞节,不是因为我早熟。”
步老师想了想说:“我妹妹喜欢圣诞节,一般都是我给她过。”
我一愣,呆了呆,试着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仔细一想,原来我们三个人都是完全不同的人啊!
在我满心欢喜地把袜子摆在床头等着圣诞老人的时候,寂老师却要躲在床上把被子蒙过头顶来躲避父母吵架的动静,而步老师则是要全身心照顾卧病在床的妹妹。
是你的人生没有经历过多少磨难,才能把一切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还是说说你的冰雕酒店是怎么回事吧?”
“冰雕酒店!冰雕酒店你们都不知道?很有名的!”寂老师说。
我和步老师齐齐摇头,对寂老师来说的“有名”可能和我们不在同一个次元。
“前段时间听一个电台广播的时候听到的,在芬兰拉普兰有一间专门用冰雕搭起来的酒店,叫‘SnowVillage’。搭建这个酒店平均每年要用掉两千万公斤的雪和三十五万公斤的冰块,而且来年开春就要拆掉关门停业。里面的客房、教堂、酒吧、大厅、门框都是用冰做的,而且每年都有不同的主题,今年的主题是《权力的游戏》,估计还能看到冰雕的韦塞里昂!酷不酷?”
我举手:“酷不酷倒是其次,我就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床也是用冰做的?”
“当然!客室房间温度维持在5摄氏度呢!”
“请恕我拒绝。”我说。
“晚了,因为需要提前预约,所以我已经订了房间。”寂老师打了一个响指。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个家伙一开始就没给我们商量的余地!
用冰做的酒店!用冰做的床!还能在这天寒地冻的世界再来点更刺激的事么?
寂老师的回答是:能。
公车做到罗瓦涅米的时候,我们下了车,本来接下来应该也是要再转一趟车去圣诞老人村。但寂老师说既然是来拜访圣诞老人的,当然要入乡随俗,所以接下来差不多7公里的路坐驯鹿雪橇好了!
求求你了!就算你不为我们着想,也为那些驯鹿着想好不好!大家都很可怜的!
寂老师估计也是觉得这个计划不太可行,所以他将计划折中了,先坐狗拉雪橇,中途再换坐驯鹿雪橇。
狗也很可怜的!哦,是哈士奇啊?那算了,它们精力好得过分……
我们坐在一个像是国内三轮车后座的铁框子里,三人挤成一团,驯兽员坐在我们后面,六只西伯利亚雪橇犬(就是哈士奇)在前面带路,速度还是想象不到的快。
在路上顺便还看到了象征着北极圈境内的北纬66°32'35"标牌,地上有一条白色的标线,不过被雪盖住了大半。寂老师还特此下去清了清雪,很郑重地双手合十拜了拜。
不愧是搞行为艺术的!不拜佛不拜神,偏偏拜北极圈!
到了圣诞老人村,一名身高超过两米的纯种北欧老爷爷穿上圣诞老人的服装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据说他的胡子虽然垂到胸口但确实是真的,只可惜总有小孩子不相信,一见到他就来拽他的胡子。
我看着圣诞老人强健的体格开始思忖,如果这位老爷爷扛着礼包出去送礼,那么渴望礼物的孩子们只能让家长定做一个超大号的烟囱了……
在圣诞老人办公的小木屋墙上,还能看到不少游客和圣诞老人的合影,其中不乏我国同胞,照片的边上还有写着留言,其他卡片上的留言都是看不懂的文字,唯有中文觉得亲切。
飞越了大半个地球跑到北极圈内,看到了另外曾经来过这里的同胞留下来的话语和文字,这种经历也是蛮神奇的。
仿佛在说你无论走向哪个方向,走多远,什么时候走,你都不会缺少同伴。
大冬天里平添一份温暖。
可惜我圣诞老人的官方周边村子才逛到一半,寂老师又开始发作了,说要去追寻什么“狐狸之火”,硬拉着我们坐上雪地摩托就出发了。
我们有一名经验丰富的领队,他负责带队在前面指引方向,否则这种到处都是白雪的世界,真的很容易迷失方向。
寂老师一辆车,我和步老师一辆车,他负责开,我负责哇哇大叫,然后缩紧身子。
北欧人也是真够开放的,也是真敢让我们来开摩托,我们在国内可是连驾照都没有的人,但他们说你会骑自行车就行。
也不知道他们的信心是哪来的。
等到夜空之中逐渐出现了绚丽的色彩,所谓“狐狸之火”也露出了真面目,其实说的就是北极圈内特有的景色——极光。
这次极光可比挪威出发夜里的明显很多,主要呈现为绿色,像是一条飘带,在天空如此巨大的维度上舞动。
网上经常有说:遇到一个开着雪地摩托带你去看极光的男生就嫁了吧!
大意是在夸赞男生的浪漫情怀,毕竟大部分的男生不是带女孩去看极光,而是去看每个月的钱如何花光。
说实话,后者还是挺浪漫的,按照现代网络风向,发红包克制一切花里胡哨的浪漫。
然后这时候寂老师就会站出来喊话:“俗!简直俗不可耐!钱是东西吗?钱很重要吗?不对!统统不对!”
希望他说这话的时候周场的保安力量充足,否则他一定会被愤怒的群众丢矿泉水掩埋掉。
我们开着雪地摩托上了一座雪山半腰,此时离着天空中被比喻成“女神的裙摆”的极光飘带又近了一些,感觉夜空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是利用最先进科技的投影仪投放上去的。
“这个时候就该放一首《欧若拉》是不?”
寂老师用手机放了一首经典老歌然后我们一边开着摩托划过雪面,一边听着张韶涵用轻灵的声音唱着“爱是一道光”。
下了车,寂老师在一边和领队叽里呱啦地交流了几句,这时候他的英文反倒没有那么蹩脚了,真怪!
交流完后,寂老师从雪地摩托上卸下来一块板子,其实每辆摩托上都有这块板子,板面是有弧度的,我一度以为是洛阳铲,但寻思着我们也不是来挖墓的啊!
与板子绑在一块的还有个布包,掏出来是一套红色的连体衣,表面很光滑,看不见一丝透气孔。
“来,麻烦你站在这里。”寂老师过来拉着我走了几步,带我来到了一颗雪松底下。
“干什么?”我不明就地。
寂老师慢慢地把板子放在雪地里,把连体衣给我,我接过来穿上,但还是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来,坐上来。”
寂老师让我坐在了板子上,我穿着连体衣,按照寂老师的要求双手抱着胳膊,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但寂老师还是不肯跟我讲他要做什么。
紧接着,寂老师走到了雪松树底,突然跳起来抓住了最底下的一根较粗的枝。他的体重带着枝条猛地晃了晃,我就觉得头顶一沉,一大堆的雪从枝条抖落,对着我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我正要拍雪,就听到寂老师跑过来喊了一声:“走你!”
我感到我自己正在移动,底下的板子好像被谁踹了一脚,而且这股力量还在继续,板子往前滑行,但前面是下山的斜坡!我正在不断地加速下坠中!
“什么鬼?!”我狂吼着,寂寥的雪原吸收了我的声音。
只听到很轻微的咔嚓声,然后我就身形猛地一沉,屁股下的板子不见了,我身边全是细碎的浮冰,底下是漆黑的海水。
我在水里!
我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就知道是浮冰碎了,我要掉下去了!我猛烈地挣扎,结果听到身后“哟吼”一声,寂老师狂呼着也用同样的方式坐着板子从山上滑下来,同样扑进了海水之中。
“你疯了!我们会沉下去的!”
“别急别急,”寂老师回头招手,“步老师也来啊!”
“你也想害死步老师吗?步老师!别下来!冰裂了!!”我拼命地喊。
寂老师拉住我,沉静地说:“你慌啥?你沉下去了吗?”
我一愣,说:“没有……”
“我问你,你现在掉进冰河里,你觉得冷吗?”
“好像也没有……”
“那不就是了?我给你穿的这衣服,当地人叫‘龙虾服’,能很好地隔绝热量,还能浮在水面上。这是当地一个很有意思的活动:‘漂在北冰洋看极光’!”
说话间,步老师也滑下来了,一如他沉稳的性格,见到自己浮在水面上,就适应地仰着头,注意力都在头顶上了。
“你就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吗?我魂都被吓掉了一半!”我抱怨道。
“提前说哪有这么刺激?来说说,是不是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废话!我心跳到现在还没降下来!”
“我帮你听听?”
“滚开!”
领队没有下来,他还要叫人把我们开来的摩托车开回去,因为我们待会回去不走那条路,寂老师有别的安排。
我们三个大男人就这么躺在冰冷又寂寥的北冰洋里,出神地看着天空曼妙神彩的光影,那仿佛是神的舞蹈,全世界只有我们三人在注目欣赏。
茫茫雪原溶于黑夜,真的有一种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三人的感觉。
寂老师看着看着忽然来了一句:“妈蛋我们三人可真窝囊啊!”
我惊了:“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句?”
“今天2月14日情人节,我们三人的手机从家里出发逛了大半个地球到今天结束,都没有响过一声,也没人发来一条短信。你们是不是手机欠费了?不是欠费那可就尴尬了,想想我们现在靠近世界最北端,躺在北极圈里看极光,朋友圈里的人只会发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以及理发师的水平真的不行。没有人关心我们在哪,做着什么,我们就算在这躺到天荒地老都不见有人说一句关心的话。”
我正打算回答什么,主要还是想反驳,起码不想被说得这么一无是处。
但步老师先回应了:“是的。”
真的只有一句是的,连反驳的想法都没有,痛痛快快地承认了。
我就没有这份勇气,直接承认我们是可有可无的孤独三人组吗?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我们都是‘雪之女王’啊……”寂老师感叹一句。
沉默了半分钟,我突然说了一句:“我不是,我顶多算‘雪之王子’……”
又沉默了半分钟,反倒是步老师先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寂老师也跟着笑,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放肆。步老师也大笑起来,我很少见过他如此开心的样子。
我一头雾水:“干嘛?我纠正一下性别有那么好笑吗?”
寂老师还是笑,笑得停不下来,要不是因为他漂在北冰洋上,他甚至还想笑得原地打滚。
我被他们的欢乐气氛给传染了,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没由来的,就是想笑。
我们三个人就这么躺在碎裂的北冰洋里放声大笑,头顶是虚幻缥缈的极光,笑声从寂寥的雪原扩散出去,冰冷的寒风里裹夹着一丝暖意。
我们从浮冰里出来去吃了一顿熏三文鱼配奶酪火锅,再去蒸桑拿,依循当地人的习惯,他们蒸完桑拿之后往往会跳入冰冷的湖水里,体验那种冷热极致交替的快感。
我们里面只有寂老师有身体素质基础,所以只有他往里面跳,我们在湖边木屋里烤香肠,撒上辣酱,吃得津津有味。
我至今依然很担心,晚上睡在冰雕酒店里,我会不会因此被寒气入体,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还可以顺便练练玄冥神掌?
冰天雪地里,我们还是活跃得像个傻子。
回过头来想想也对,正常人何必关心傻子的生活呢?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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