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往事
陶铭悦原本微阖的眼骤然睁开,眸子上有氤氲的水汽,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鲜红的唇微启,声音悠远而悲凉,向三人娓娓道来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虽是陶家的长子,却不是嫡子,他的母亲不过是个小妾,生下他后便一命呜呼。刚好大房一直膝下无子,索性将他收养,教他识字读书,不遗余力地培养他,对他甚好,就如同亲母子般,甚至也会呵斥讲他生母坏话的嘴碎下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家底殷厚,家庭和睦,他也尽情挥霍着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逃学、打架、劫自家富济他家贫。每次灰头土脸的回家时,正颜厉色的父亲总会抄起家法,追着他满屋子跑,而大房也总会急忙忙地从内院出来,拦住他身前,直到父亲愤愤地将家法一扔,不痛不痒地说一句:“下次我定要打断你的腿。”然而他的腿一直完整地保留到了现在。
说到这儿,陶铭悦浅浅地笑着,那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了,那时的他如雨后晴空般清澈。
可好景不长,在他十岁的时候,大房有了自己的孩子。父亲老来得子,加上大房生产后没了半条命,对大房母子自是紧张得很,再也无暇顾及调皮捣蛋的他。
有一次父亲出镖回来,像往常一样检查他的功课,却被内院一声弱不可闻的婴啼夺了神,匆匆放下手中的茶盏,抛下他,去了内院。若是以前,他一定会兴奋地跑出家门,找他的狐朋狗友去了,可这次他有些失落,仿佛专属自己的珍宝被人抢走。
心中愤懑的他决定干一件大事--劫镖,而且劫自家的镖。
“成功了吗?”粟粟忍不住插嘴,因为实在太过好奇了。现在的陶铭悦看上去是那么的年少老成,幼年时竟是如此调皮叛逆,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重台早已在粟粟身边坐下,本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陶铭悦,观察他脸上的神情,可耳边人冷不丁地插嘴,让他很不爽,遂转头剜了她一眼。可见到她眨巴着的一双大眼,他突然平静了下来。
陶铭悦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没理会粟粟,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那时也是天真,以为在凭着一身远超常人的蛮力,就能与一众比他高好几个头的镖客一战,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击。
他的同伴没几下就被人高马大的镖客擒住了,而他自己也在撂倒三个大汉后,也被制住了手脚,当他的面巾被扒下时,他明显能感觉到骑坐在马上的父亲震惊、愤怒、失望,他死死地盯着高高在上的人,嘴角含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
在诉说这段往事的时候,陶铭悦试图去找回当年的自己,嘴角上扬,可终是不如当年明媚,反而似笑非笑,最后成了苦笑。
他是被五花大绑,押着回去的,他和他的狐朋狗友早已习惯了被人指指点点,一路上走得那叫一个趾高气昂,仿佛被当场抓获的是他后面的人。
“你看!走在前头的不是陶家那个不孝子吗?怎么被自家人绑了?”
“听打柴的王二说,他带着一帮小混混去劫他老子的镖了!被当场抓住,现在怕是要回家问责!”
“啊?那不是扛着棍杖去挨打--自讨苦吃嘛!”
“谁知道呢?”
耳边不断传来围观路人的窃窃私语,他不怒反笑,这些闲杂人等晓得什么,打是亲骂是爱,自己绑得多紧,就说明他爹爱他多深。当然,这些不足为外人道。
到了镖局,父亲没有卸货,直接将他单独压到大堂,手腕粗的家法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背部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虽然知道那个曾挡在自己身前的女人,再也不会从后院急急忙忙地出来,他依然扯着嗓子大喊,细汗布满了整张脸,痛苦却也满足。
“老爷,不好了,小少爷刚刚摔倒了,在哭着喊着要您抱呢!夫人叫你赶快进去瞧瞧!”大房的贴身婢女匆匆唤去了正在气头上的父亲,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大房这是一如既往地在帮他,可他却不似当如那般感激她。
“把这个不孝子关到柴房,不许任何人去看他,特别是大夫人的人!”说罢他满脸怒容,拂袖而去,脚步匆匆。
年少的他不屑,谁需要你们虚假的关心呢?他趴在长凳上,望着父亲的背影,渴望他可以回头,哪怕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
在内门口的时候,他的父亲终是侧过了头,却没有看向他,借着金属灯架的反射,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父亲脸上宠溺的笑,那是他小时候司空见惯的笑,也是他近几年未曾见过的笑。
他顿时心中五味杂陈,眼神也没了光彩,任由家中下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了柴房,即使他的父亲老是动不动的就说将他关进柴房,他来这儿的次数也不过寥寥无几。
这儿有个土炕,以前并没有,是大房叫人修的,以前还有被褥,现在早已受潮发霉,被下人拿去丢了,他只能直直地趴在那儿,尽量不去扯动那伤口,这样他才能勉勉强强入睡。
那晚的月色很美,月光皎皎,映在柴堆上,少年的身上,道道红色伤痕上。
到了后半夜他还是被痛醒了,深秋的夜早已带了些凉意,可他全身像是被火烧般,由肺腑处一直扩散,至伤口处,疼到了极点。
而他的意识也已涣散,像是小时候发烧般,头脑胀痛欲裂,可今时今日,那个妇人冰冰凉凉的手再也不可能覆上他的额头了。
他试图喊了喊,声音细若蚊蝇,屋外也寂静无人。他不甘,拼尽全力挪动身躯,试图下炕,哪料好不容易移动了半尺,月光洒了他全身,体内的火烧得更裂了,脑中清晰地回响着筋脉的跳动,他的血管像是胀开,欲冲破表皮的束缚。
他想喊,却喊不出声,喉间也早已肿胀,将他的声音压回肚里。
体内莫名多出的灵气在四处乱撞,伤了他的五脏六腑,嘴角有血流下,但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丝的血腥味。
陶铭悦虽无甚表情,可始终是他一生的恶梦,声音微微颤抖,抑扬顿挫间让听者身临其境,仿佛也受了魇月咒。
闻书倒是没什么,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衣裳而已。而粟粟则是拽住了重台的手臂,到害怕处,手上一用力,握得重台生疼。
重台缓缓地将粟粟的手从自己臂上取下,反握在手心,若是粟粟再激动误伤他,他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的手也尝尝被握得生疼的滋味。
讲故事的人还深深陷在回忆之中,眼神空洞,没发觉其他人的小动作。
幸好,凤鸣山的妄愚道长路过,见屋内邪气冲天,也没在意礼数就闯了进来。一眼就看出他受了魇月咒,但他也无法可解。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一把重剑从天而降,将他体内的邪灵全数吸收。
“那把剑是不是黑色的,上面篆刻着红色的符文?”粟粟问,有些激动,上半身扑向陶铭悦那边,奈何双手被重台紧紧制住,一个回弹,差点倒在重台的怀里。
她哀怨地抬眸,却对上重台愤怒的眼,她知道,自己又多说话了,悻悻地闭了嘴。
还被过往缠绕的陶铭悦没有岔开话题,依然讲述着他的故事。
那是一把玄铁做的重剑,踏着红月而来,上头血红的符咒在月色下闪耀着光辉,随着剑身上的邪灵愈来愈多,它闪动的频率愈来愈高,待最后一只邪灵从他身体离开的时候,那光芒蓦地不闪了,重剑也“哐当--”一声坠地,在地上砸开一个不深的洞。
与此同时,他也没了意识。再醒来时,他已然到了凤鸣山,成了妄愚道长的俗家弟子,那剑就静静得躺在他身侧。
即使被剑吸了大部分邪气,在平常日子,他仍是要受万蚁噬心的痛苦,月圆之夜亦要癫狂。妄愚道长想了个法子,用了凤鸣山的禁术将他身上的痛觉转到重剑上,而那些邪灵却要他一个人受了,不过若是不被圆月的光亮照着,邪灵的戾气也会变小,他还是可以控制得住。
在凤鸣山上,他像换了个人,拼命学习术法,看了许多上古秘籍,可还是找不到破解魇月咒的方法。只是知道这是闽茴族的秘术,种下的邪灵越多,施法的年限越高。
他在先前的家书中早已道明了自己的情况,父亲也没过问太多,只是叫他好生照顾好自己,也没催他回家。及冠之年,他回了趟家,父亲很是惊讶,却也没说什么。
父亲已经苍老了许多,也不似当年不苟言笑,反而像个慈祥的老爷子。而大房更是欢喜,一直叫自己身后的小人儿唤他哥哥。那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衣冠整洁,一看就是书香门第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和十年前的自己截然不同。
少年的戾气早已在这么多年的痛楚中磨尽,见着那个所谓的弟弟也无甚感觉。现在的他只想快点找出残害自己的凶手,不要让自己的家人也受此磨难。
以他身上的邪灵数,每个七八年,是种不下的。他将目光投向了在自家工作多年的家仆,只有他们每个满月都会在府上。
某天夜里,他照常来到了工人房房顶,隐在夜色中,窃听着屋内的响动。
“你的香囊甚是好看,绣着什么呀?”
“不知道,是大夫人赏我的,应该是闽茴之地特有的植物吧。”
“真是难为她了,一个女人嫁到这么大老远,前些年还要给小妾养白眼狼,一走就走了八年。不过也算苦尽甘来,有了亲生的,还甚是乖巧,小少爷长大一定有番作为。”
“谁说不是?不过大少爷好像变了很多……”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说开了,他没再听了,也听不下去了。
大房原来是闽茴之地的人,会是她吗?可她当初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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