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狭路相逢
宫外杀戮不断,连一直跟着燕昭绾的仆人小鲤都心有不忍,他趁着秦王出去处理政事,不在寝宫之时,悄悄劝说燕昭绾:“殿下,宫外死了许多人,百姓们都害怕得不得了,殿下让秦王停下来吧。”
“一群该死的暴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燕昭绾握着韩清脖子上的玉,语气如玉一般冰凉冷脆,着实吓到了小鲤。
他连忙跪下来,不停地求着她:“殿下和秦王快回长安吧,不要再待在燕国了,殿下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再待下去,仆担心殿下真的变了。”
“小鲤,当年我为什么会投水呢?”燕昭绾突然问。
那些空白的记忆,是投湖后失去的,燕昭绾竭力回忆着,只能想到父王的强迫与跳湖,之间发生的事,仿佛从未在他生命中留下痕迹。连其间王后的死,也是小鲤告诉他的。
“殿下是因为王后死谏自尽,受到打击太大。”
小鲤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又是苦苦哀求着,“殿下别问了,让往事都过去吧,殿下就和秦王过日子,他对您这么好……”
燕昭绾的头脑混乱,什么都听不进去。在燕国经历了那些事情,她整个人似乎都陷入在了泥潭之中,动弹不得。那个泥潭,充满着肮脏、仇恨、杀戮与愤怒,尽数堆在一起,尽管她知道是墨白在背后操纵人心,她却无法摆脱这一切。
沉沦至此,再想逃脱,已是很难了。
燕昭绾严厉地一把揪起小鲤的衣领,凑到他脸庞前,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
“是你救了我,你一定知道真相,对吗?”
燕昭绾不停地追问着小鲤这个问题,他的身子在剧烈颤抖,凝视着燕昭绾发红的眼圈,咬着牙依旧什么都不肯说。
这件事,是燕宫中不能言说的禁忌,一旦说出来,小鲤很确定太子殿下会像十年前那样,发了疯再去自尽一次。小鲤甚至有些庆幸,太子殿下病好之后,忘掉了一切。当年太医说,很多病者常常会选择遗忘掉痛苦的回忆,对于殿下来说,是好事。
“如果殿下非要问,仆便以死明志。”
小鲤打定主意绝对什么都不说出来,说罢,小鲤一头撞在柱子上,血顺着额头流了一身,燕昭绾心下一惊,生怕小鲤真的死了。她无比懊悔地焦急扶起他,摸了摸他的鼻息,所幸还有气,便急忙唤太医夏无舟给他上药。
经过小鲤这场闹剧,燕昭绾心力交瘁,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身边所有的人,从小鲤到老师,都有事在瞒着她,她必须知道实情,不然无法心安,这也是她回到燕国的目的。
此时,午间的日头正是最大的时候,她无比疲倦地趴在席子上,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梦中。正迷糊时,她突然感到一阵阴风,从无比闷热的空气中吹来,骤然惊醒。她发现面前突然出现出两个身影,一个是脖子上缠着绳索的红衣女鬼,从门口柔弱无骨似的飘来,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她的脖子上挂了一条白绫,白绫紧紧束缚在脖子上,长长的舌头伸到了下巴;另一个是无头的男鬼,穿着王的朝服,脖颈插着一把长剑,发黑的血从断裂的脖颈流出,阴风刮过,甚至带来一股尸体恶臭的气味。
燕昭绾下意识捂住了口鼻,可是尸体的恶臭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无法消散,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开始发霉腐烂,不仅是他们两人的气味,更是自己身上的气味,她也在不断地腐烂。
“昭儿,快来,我们就一家团聚了。”那两个鬼在床前呜咽着,声音格外尖锐凄惨,朝燕昭绾伸出惨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布满了黑色的尸斑,势必要将她也拉入地狱的深渊,令人毛骨悚然。
燕昭绾望着他们伸过来的手,汗毛直立,拼命摇着头却发不出声音,她不断挣扎着,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床榻都被她的汗水渗湿。她躺在床榻上,想着刚刚的噩梦止不住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同时,她不停地想着父王与母后,那些噩梦的来源,在父王的寝宫。
不能再逃避,是时候得去面对一切了。
据说父王迷恋上了一个眉心有道红纹胎记的乐师,名曰墨,那个人就是墨白,燕王相信了墨白的话,欲求长生不老,在宫中遍处炼丹。
燕昭绾穿好衣服,走到父王废弃已久的寝宫,自从他死后,寝宫再也没有打开过。一个巨大的青铜丹炉摆放在燕王寝宫中央,燕昭绾看到了那个熄灭已久的丹炉,散发出刺鼻的药味,她慢慢凑近炼丹炉,将手放上去摸起来似乎还有余温,苏代即位后依然没有撤走,除了这个丹炉,在其他宫中也摆满了丹炉。
种种迹象表明,墨白炼的并不是长生不老的仙药,而是杀人的火药。
燕昭绾抚摸着那个废弃的青铜丹炉,不经意低头时,突然见到丹炉下露出一段尖尖的金色长针,似乎是个簪子,无比眼熟。
“炼丹炉下怎么会有女人的发簪?”
她蹲下身好奇地捡起那个发簪,赫然发现是前任王后,即她母亲陪嫁的金凤碧玉长簪,碧玉上裂了一道裂痕,钗头的凤凰也失去了光泽。
凤凰长簪,是王后的象征,此刻被随意扔弃在炼丹炉下,令燕昭绾无比惊讶。
母后的旧物怎么会出现在父王寝宫的丹炉下?
燕昭绾诧异地盯着凤簪,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倒地声,随后又是几下轻微的脚步声,身后的目光阴冷,在这种强大的气场下,燕昭绾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知道来者是谁。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一个听似万分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仿佛初遇之时的月神,墨白总是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残酷的话。
燕昭绾强迫自己平复了一番心情,表面上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她的心脏砰砰乱跳,握着簪子的手愈加用力,凤簪被她使劲握着,发出一道轻微的声响,又多了一道裂缝。
“墨白,你是来杀我,还是讨要大鸟呢?”燕昭绾问。
“我想邀请殿下去个地方,不必紧张。”
燕昭绾战战巍巍地转过身,看到身前穿着一席黑色长袍的墨白,与那日的打扮类似,黑色长袍下裹着素白的衣衫,他的脸庞上,永远常驻着冷漠,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墨白脚边,随行的小宦官因扭断脖子翻起了白眼,面庞灰白,弓着身子躺在地上。他死得很快,只能发出一声轻吟声,似乎并不算死得很痛苦。
“殿下,请你过来,随我走一趟。”
“不……”
墨白没有带剑,可是燕昭绾知道他空手就能杀了自己,如同捏死一只虫子一般容易,她不停地摇头,惊恐地望着他往后退去。墨白冲了上来,在她的脖子上拍了一掌,燕昭绾立马昏了过去。
玉簪掉落在地上,簪头的翠玉终于碎了,散成了许多碎片,胡乱地落了满地。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温柔轻轻流淌的琴音中,燕昭绾醒来,抬头撞见墨白正抚着那把伏羲古琴,正是他上次从秦国宫内偷盗的古琴,本属于华儿的古琴。
这是一间密室,尽管十分害怕,但燕昭绾观察着四周,头脑飞快地转着,明政的人在外面围得水泄不通,墨白一定没有出宫,而是一直躲在父王寝宫里的密室中。
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想到之前明政出动庞大的人力寻找墨白的下落,他却安心地躲在宫里看着他们厮杀,燕昭绾不免觉得无比讽刺。
墨白知道燕昭绾已经醒了,却暂时没管她,只顾着弹奏着汉广之诗,琴音哀婉哀伤,在他修长的手指下流淌着。
此诗乃绝望之爱,燕昭绾心有所动,不由合着琴音吟出了诗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正合着诗歌,琴声戛然而止,墨白放下弹琴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朝她望了过来。
“墨白,你若是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但你要想好,这样做你也踏不出燕宫半步了。”燕昭绾不知墨白的目的,试探着说道。
她想明白了,面对墨白,绝对不能后退,否则他会得寸进尺。
墨白淡然一笑,说道:“我并不是来杀你的,相反,我想要帮助殿下,建立一个新的天下,成为真正的王。”
他的话语敲打得燕昭绾心绪不宁,燕昭绾神色凝重地望着墨白,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我相信明政会建立起新的秩序,你的帮助,我不需要。”
“他建立统一的天下,你真的觉得和会以前不一样吗?明政是最上层的权贵,始终维护着他们权贵的核心利益。”
墨白突然笑了起来,嘴角微微抽搐着,继续说道:“让我告诉你,天下的世道,天生便不公,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连年混战,胜者即正义,权贵作威作福,官官相护;最底层的百姓占国中人数九成以上,却愚昧无知,被上层人看做草芥,承受着最重的枷锁,麻木不知反抗。我,墨白,要彻底颠覆这些不平之事。”
燕昭绾坐在席子上,皱着眉头凝视着墨白,他擅长传教,无论他说什么燕昭绾都不会相信。
随着一只手托住了她的下巴,墨白凑过来说:“殿下,不要再压抑自己了,你也是受尽压迫凌辱的人,既然你能和明政一起共建天下,为何不能选择我呢?我们建立的天下,没有高高在上的权贵,在神面前,众生皆是平等。”
“不可能。”
“相比于明政,我更适合你。他是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天生的压迫者,以征服一切为乐,你仔细想想,他何时体谅尊重过你?而我,完全理解你,能给你自由。”
听到“自由”二字,燕昭绾盯着他,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些什么。
“你是阳成君以前的门客,早就认识了翎华公主,你的秘密,我都知道了。”
墨白当即一愣,没想到燕昭绾突然提起这个,他从来没和人说过,燕昭绾也是与韩清在邯郸调查了好几月,才调查出了这点,乳母并没有骗他。
燕昭绾见墨白陷入了沉默中,从席子上起身不依不挠地问,“翎就是羽,对吗?”
墨白的神情还算平静,可他的脸庞轻轻抽搐了一下,被燕昭绾察觉。
一定便是如此了,燕昭绾暗暗地想,试探着说出了一件猜测的事。
成峤的话提醒了燕昭绾,小白绝不会是墨白取出来的名字,再加上小白如此亲热燕昭绾,鸟靠气息认人,相似的气息令它错认了主人。
“小白,是华妹的鸟吧,她喜欢鸟,阳成君给她寻了许多奇鸟,你只是帮她养鸟的人。”
墨白波澜不惊的脸终于被打破,不经意间拧起了眉头,燕昭绾瞧他急眼了,更加确信了这个猜测,她似乎抓住了他的命门,不停地折磨刺激着她。就算自己会死,但是绝对不能让墨白好过。
“为什么要杀了华妹?还盗了她的尸骨?”
“我没有杀她。”墨白彻底被燕昭绾激怒,眼圈发红,如同暴躁的野兽一般,朝着燕昭绾大吼道:“是明政,不是我!”
燕昭绾的眼眶不由湿了,眼泪滑至腮边,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墨白,你才是那个最懦弱的人,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放下吧,你心底的仇恨,连最爱的人都被伤害到了……”
话还没说完,墨白从长袖中掏出一颗丹药,将药强行塞入了燕昭绾嘴中,熟悉的恶心感袭来,墨白嗤笑着,将手指一直探到了喉间,让丹药完全被她吞下。
“被人凌辱透了,是时候想起来了。”
燕昭绾吞下药,在地上剧烈抽搐着,墨白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俯下身子,手指划过她的脸,在他耳边不断说着话,“我们去找你的仇人,真正的你,想杀了他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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