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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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白马

  

    张婆婆已到了弥留之际,夏无舟悄悄对着燕昭绾摇了摇头,只开出了几幅能减轻身体病痛的草药,治标不治本。

    夏无舟与张婆婆约定下次再来,两人从张婆婆那出来,夏无舟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张婆婆的病,病入肺腑,时日不多了。”

    他是个慈悲的医者,尽管已经见识过许多死亡,但是面对时日无多的病人,他还是会忍不住叹气,不管贫穷富有,那些人都是痛苦的。燕昭绾懂他,只能安慰他说:“你已经尽力了。”

    说罢,他们两人沿着原路出村寻找着明政两兄弟,在村庄里找了许久却不见人影,燕昭绾担心他们出事,问刚来时遇到的黑瘦农人,那人指着麦田深处,操着大嗓门嚷嚷道:“那两人去割麦子了。”

    “什么?”

    燕昭绾和夏无舟惊得瞪大了双眼,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秦国身份最尊贵的大王与王弟长安君,同时在乡村的田地里割麦子,无异于天方夜谭。

    黑瘦农人大笑起来,脸上皱纹褶皱里夹着些许黄土,朝他们解释说:“哎呀,那两个年轻人到处跑,又是有力气没处使,非说要比赛割麦子,让他们去割便是了,抢着要干活,真是没见过这种人!”

    燕昭绾的内心涌出无奈的感情,正如农人所说,割麦子是他们生存的手段,是苦累的劳动,是摆脱不了的负担,竟然有人去抢着做,在他们眼中,明政和明成峤就是两个无可救药的傻子。

    割麦子得弯腰屈膝,十分辛劳。夏无舟担心长安君的腿,连忙跑到麦田里寻他,找了一圈不见人,抬起头突然却见他坐在田埂的树荫下喝水,镰刀丢在脚边。

    明成峤的身边则围了一群身着粗布衣服的年轻女孩,她们看上去活力万分,一直在叽叽喳喳,无比殷勤,又是送水,又是送点心,听着长安君说笑话笑得直不起腰。

    秦国民风开放,不禁男女相会谈天,胆大的女孩们甚至直接问他:“哥哥家住哪儿?是否婚配?”“不嫌弃的话,来我家提亲好不好呢?”

    明成峤笑着摇了摇头,突然看到夏无舟和燕昭绾走来,他推开人群走了出来,挤眉弄眼地对着他们笑。

    “怎么突然割起麦子来了?”燕昭绾问。

    “我和哥哥打赌,一个时辰内谁割的麦子多,谁就请谁喝酒。”

    可是明成峤现在的样子,明明已经是弃赛了,燕昭绾斜着眼睛,不依不饶地接着问道:“那你是认输了?”

    “是啊,弯着腰太累,田里虫子也多,我割了一会便割不动了,让他自己割吧。”

    燕昭绾不由笑出了声,明政此人,说是老奸巨猾都不为过,向来都只有他骗人的份,竟然又被弟弟耍了一次,燕昭绾一想到这一点,着实偷笑了一番。

    那么多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孩围在身边,夏无舟只是觉得吵闹,好说歹说都赶走了。

    燕昭绾却不觉得吵闹,只是觉得好笑,揶揄着明成峤,“村庄里长得好看的男子本来就少,他们会来和你搭话,也是正常,她们这么喜欢你,不如都娶回去吧。”

    明成峤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调戏道:“那你应该赶紧去看看哥哥,别看他脾气那么不好,光看那张脸,不知道能蛊多少年轻姑娘呢!”

    “胡说!”话是这么说,可是燕昭绾却还是转身去寻找明政。

    一方面,割麦子太累,明政向来娇生惯养,压根没做过什么农活,另一方面,明政生得好,仿佛真的被明成峤说动了,燕昭绾担心许多女孩会来围着他,思来想去便去寻他,在麦地深处找到了他。

    季夏三月的日头依旧毒辣,麦地里黑色的泥土在高温中散发出蒸汽,与麦子的芬芳的香气交缠在一道,突然微风拂过,带来一阵清爽。

    燕昭绾站在麦田中,突然发现,这样的村庄,并不肮脏,反而是她从未见过的美丽。

    坚实的大地,比虚幻的宫殿楼阁,更能让人安心。

    她的心绪逐渐宁静下来,她便这么默默站在,看着明政割麦子劳作。

    此时,明政扎起裤脚和袖子,脚上至裤脚都沾着泥土,豆大的汗水布满了脸庞,他正拿着镰刀聚精会神地割着麦子,没有意识到燕昭绾的到来。燕昭绾看着明政劳作着,不像个高贵的大王,仿佛一个熟练的农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不由静静地在一旁多看了一会。

    这样朴实无华的明政,比起高高在上的大王,就像坚实的大地,让人无比心安,让人能相信他。

    明政正认真割着麦子,突然两只手举着一个乌黑小碗送至他的面前,一个十岁左右的黑瘦男孩盛着半碗水,怯怯地说:“哥哥喝些水吧。”

    明政正好渴了,便趁势端过了水,手突然被燕昭绾拽住。

    “等等!”燕昭绾拉住了明政的手,抢过他手上的碗,一脸严肃地将碗退还给了那个孩子。

    那黑瘦男孩接过碗,有些不知所措,害羞地涨红了脸,眼巴巴地望着两人,却什么都不敢说。

    燕昭绾皱着眉头,“怎么乱喝东西呢?喝坏肚子怎么办?”

    “喝坏肚子?”明政假装相信了,逗着燕昭绾,“那我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怎么样?”

    一听到“抓人”,燕昭绾着急地说:“别随便抓人,他也没做错什么。”

    “把水给我,渴死我了。”明政那过了男孩手中的小碗,碗上有道突兀的裂口,燕昭绾提醒他小心别划到嘴唇。

    “我知道,”明政咧嘴大笑起来,累得瘫坐在一旁田埂上,一点坐像也没有,怎么舒服怎么坐,

    “小午其实一直都在,我还和他聊了一会,你说的嘛,要想了解墨白,就得明白百姓在想些什么。”明政认真地说。

    此话令燕昭绾大感意外,今日的明政在民间是罕见的温柔,不像她在宫里担心地那般,会对着民间的百姓乱发脾气。

    小午拿着碗,突然凑到他们身边,撒娇般地说:“我想要一匹马!大少爷们都有,可威风了!”

    “好啊,下次我来的时候,送你一匹。”明政今日心情不错,还顺便摸了摸他的头。

    “你们饿不饿,我去找点吃的……”

    小午一蹦一跳地跑开,燕昭绾却看得胆战心惊的,那孩子浑身脏兮兮的都是土,衣服布满了补丁,没有鞋子,连脚趾甲中都塞满了黑色的泥土。她生怕明政暴脾气上来,一把将那个孩子丢开。此时燕昭绾满脑子都是一句话:初生牛犊不怕虎。

    两人并肩坐在田埂上,闻着麦田的芬芳,心照不宣地默默感受着土地的气息,一时都没有说话。

    麦田又卷起温柔的风,一阵微风卷着麦子的香气扑面而来,燕昭绾心有所动,问他:“阿政,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自己?以前,我记得你是会干活的,还编了个竹夫人送我呢!”

    “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明政有些累了,两脚叉开随意坐在田埂上,燕昭绾坐在他身边,从袖中拿出手帕给他擦去汗水。两人依靠在一起,燕昭绾闻着他身上传来的汗水味道,只觉得他们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干完一天的农活,在田埂边聊天讨论生计。

    如果有一个孩子,那一定是像小午那样,前来给他们送水送点心,做父母贴心的小棉袄。

    明政平静地说道:“以前做人质的时候,赵王不给我衣服,不给我饭吃,克扣了所有补给,秦国长公子,竟然过得连平民都不如,我并不像大家想的那般娇生惯养,也要想方设法自己讨生活,除了编竹夫人赚钱,我还会做其他活。”

    “我都明白。”燕昭绾轻轻笑了起来,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开玩笑说,“一个邯郸街头的浪子,当了大王,跟被套进大笼子一样吧。”

    “以前的日子虽难,但是有你在我身边,我并不觉得苦。”

    明政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没有在宫中威严的礼仪,一副灰土灰脸的模样,不像个大王,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刚刚在干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小白了。以前华妹有个养鸟的屋子,其中一个大笼子关着一只肥大的雪鸮,有我半人高,我本还想偷了烤着吃的,被阳成君发现臭骂了一顿,不准我上门玩,后来我再去的时候,那只雪鸮却消失不见,华妹说是送人了。”

    燕昭绾点了点头,明政的说法证实了她以前的猜想,小白是华妹的鸟,她说的送人,应该便是送给墨白了。燕昭绾能猜到华妹的想法,便叹息着说道:“或许是笼子关不住日益长大的小白,她不忍心小白受到束缚,就让墨白带走了吧。毕竟,墨白那个男人,是自由的。”

    正说着,燕昭绾忽然见明政皱起眉头,不停地挠着皮肤,手脚裸露的皮肤起了好几个红肿的包,在白净的肌肤上格外突兀。

    “好痒啊……”明政抱怨道。

    他看上去并不好过,可是燕昭绾却忍不住发笑,捂着嘴嘲笑他,“田里有许多虫子,你别是被咬了,快回去吧,我给你上药。”

    明政开着玩笑,不怀好意地说:“哎呀,今天干了那么多活,可得好好休息一下,享受你的伺候。”

    两人正欲回去之时,麦田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是男孩的尖锐的惨叫声。

    一定是出事了。

    他们匆忙地跑过去,那个送水的男孩已经躺在了血泊中,胸口破了几个大窟窿,鲜红的血飞速喷出,嘴角不断流出冒着大血泡的血。

    明政脸色霎时变得很差,顾不上许多,立马跑上前,按住了喷出血的胸口,可是血依旧在喷涌着,甚至溅得明政满脸血污。

    燕昭绾抬头一望,一个年轻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满身绫罗绸缎,衣上金色的云纹照得她直晃眼,白马的铁蹄沾满了红色的血,渗在白色的皮毛上。

    “晦气。”那男子望着倒在地上的男孩,轻蔑地说,丝毫没把男孩当人来看。

    一个披头散发的农妇奔上前,满脸泪痕地拦住了白马,声嘶力竭朝他吼道:“我的儿子,你的马踩死了我的儿子!”

    “滚开!”

    马上的年轻抽出长长的鞭子,像鞭打动物一样,使劲鞭打在她身上,抽打得顿时皮开肉绽,农妇哀婉地尖叫着,因为身上的剧痛,松开了拽着马的双手。

    从倒在地上的男孩,到这个农妇,他都没有把他们当人,只当是可以任意践踏的畜生。燕昭绾感到无比愤怒,怎么能这样,她简直出离了愤怒,甚至想立马处决眼前的男子。

    “站住,杀人需偿命!”燕昭绾也冲上前拦住了马,强行不让他离开。

    那男子却毫不在意,像是羞辱人一样,往燕昭绾身上随意丢了一把铜钱,朝她大吼大叫道:“我爹可是郡守,有本事你告去!”

    说罢,他调转马头,踏着麦子扬长而去。整齐的金色麦地被马蹄一踏,顿时东倒西歪,田地的农人也哭了起来,这些麦子被这么踏过,已经无法收割了。

    与此同时,夏无舟与明成峤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场面一片狼藉,明成峤跛着腿没追上他,朝那人的背影大喊道:“混帐!你爹是群守,我爹还是秦王!”

    耳边满是平民的呜咽声,燕昭绾转过头,那个本还在挣扎着的男孩,已经不动了,血从堵不住的窟窿中汨汨流出,燕昭绾才发现他的身体是如此瘦小。

    那个孩子死了,他才十岁,本有生机的未来,被贵族的白马活活踩灭。

    你想要的白马出现了,带来的却是绝望与死亡。一想到此,燕昭绾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望着男孩的尸体,陷入了无比自责中,若不是自己和明政,他便不会去给他们找吃的,便不会刚好遇见那个骑马的贵族,不会被他活活踩死,还能好好活着。她跪在男孩身边,不停地哭泣,手突然被握住。。

    明政的目光坚定,握着她的手说:“别哭,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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