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侠以武犯禁
“达达”的马蹄声消失在远方,小午也慢慢停止了挣扎。
夏无舟满手血污,掐着心肺,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死了。”夏无舟轻轻地说。
那几个大窟窿已经喷不出血了,小午是被马的铁蹄踏死的。秦国打制的坚硬铁蹄,戳破了那孩子柔弱的胸膛,粗暴地摁停了跳动的心口。
明政抱起血流了满身的孩子,双手逐渐无力。他的母亲在一旁哀嚎着,哭晕在地被燕昭绾扶起。
农妇们的在前带路,身边都是低沉的哭泣声。燕昭绾扶着农妇,夏无舟与成峤也跟在后面。终于到了他的家,一个矮小的黄土屋子,顶上堆满了干枯的茅草。
小午躺在床上,越看越是瘦小,不似一个十岁的孩子,反而像刚出生一般。
明政心里是一阵阵苦涩的疼痛,却没有流泪,低沉地吼了一声:“马上要他和他爹滚过来!”
“不。”
燕昭绾绕着床榻,将白马上那男子撒的一枚铜钱放在小午头顶,这是秦国的收殓仪式。
“既然他说告不上,那便去告,被人阻拦的话,再一层层往上告,谁人敢压着案子,都逃不过。”
“你想全都揪出来。”明政盯着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是水至清则无鱼,秦国的官场,水太深。”
“水至浊亦无鱼,本就是个一滩污浊的死水,何谈水清?”
燕昭绾忍不住掉下两行热泪,可是话语却无比坚决。
了解了她的决心,明政想擦去她的眼泪,看到沾满血污的手,不由停在半空中,燕昭绾却抓过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庞上,燕昭绾雪白的肌肤上立刻沾下了殷红的血印。
“你说的对。”
明政让明成峤与夏无舟留下,等着验尸的仵作来,之后带着农妇将案子告到长安府衙中。按照流程,由府衙的府尹接手,上报治安中庭,治安中尉审理后,再报至廷尉,最后到大王。明政吩咐成峤,一旦有人敢压,便记下名字,再报到上一层,依次记下徇私枉法的官员。
一回到宫中,明政还未换下血衣,就开始写传给廷尉通古的诏书,他写着文书,一直挠着后背前胸,燕昭绾猜他是被田间的蚊虫咬了,劝他先去沐浴,他却固执地非要写完文书。
廷尉通古,学帝王之术,长于法令,出身贫寒,是明政越过贵族世袭,亲手提上来的人,也是他最信任的大臣之一。对付太守极其裙带关系,此事非他不可。
明政心里满是愤慨,急迫地想要安排好一切。
燕昭绾是对的,官官相护的权力场上,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不能放任。秦以法治国,秦律规定杀人者偿命。此举一下,律法的威严立起,同时集权于王一人,是必须要做的事。
文书发出后,燕昭绾赶着让明政去沐浴洁身,他的身上被挠了许多红肿的指印,皮下也有血轻微渗出。
浴池的温水流动着,带走了身体的疲惫,两人心里却一直沉重着。明政想到了受尽欺凌的少时,燕昭绾想的是低贱的人命。各怀心事,小午那具瘦小,沾满污血的尸体一直闪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出浴之后,燕昭绾拿起大浴帕裹住了他的身子,叮嘱他忍住别挠,随后让他在床上躺着上药。明政包裹着背身过去,像一只驯服过的乖巧大犬。
燕昭绾拉开浴巾,一阵微热的水汽扑面而来,她拿着止痒的药膏,一点一点在明政身体红肿的地方都涂了一遍,明政感到她的指尖凉凉的,如蜻蜓点水般,在背上来回滑过。
“这药膏挺有用,倒是不痒了。”
明政翻过身,突然苦了脸,手撑在腰上,“就是腰疼,弯着太久了,给我按一会吧。”
宫人拿来热帕子,燕昭绾将帕子敷在他的腰上,又是给他按摩了许久。
今日发生许多事,连明政都感到了疲惫。燕昭绾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中也是一阵阵酸痛,压抑不住的无力感涌来。
“今日就是随便问了些话,平日生活有什么困难之处,家里怎么样之类的。”明政突然说。
“那孩子怎么说的?”
“和我想的差不多,民间赋税重,上面的大人常常仗势欺人,加上男子大多在外打仗,劳作十分劳累,连我都不太受得住。王都旁的村庄都过得不容易,更别说偏远边境的农人了。”
“那孩子说想要一匹马,那匹马跑了过来,却踏死了他。”
明政侧过身子,腰上热敷的帕子掉落,他握住燕昭绾的手,望向了她棕色眼瞳的深处,认真地说:“不是马的错,是骑马的人,他想要的马,我不会食言,依旧会送给他。”
燕昭绾愈加感到无力,躺在了明政身边,“墨白有如此多的教徒,我知道是如何来的了。如果今日是墨白,他拿着剑,毫不犹豫,立马就会斩下那个纨绔子的头颅,底层的百姓抗争无力,自然会选择矩子,这个强大的保护者。”
“他们不需要墨白这个刽子手,而是真正的保护。”
关于墨白,明政已经想清了一切,他的话点醒了燕昭绾。墨白以刀剑解决的事,终究只是暂时的,与此同时他种下的仇恨的种子,会生出更大的恶。积累的恶撕裂着这个世界,世界被对立地一分为二:贵族的世界,穷人的世界。
燕昭绾叹息着说:“以暴制暴,何以止暴?”
还在大婚的假期中,却传来许多反秦的骚动,许多无辜的秦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偷袭中,如同在燕国的那样触目惊心。
新占地的平民用行动都在说着一句话:秦国人滚出去。
秦军一向军纪严明,除了战场的战士,不能伤害无罪的平民,此时倒陷入了被动中。
背后到底是谁在操控,明政与燕昭绾都是心知肚明。墨教的影响,比明政想象的要严重,除了秦国,其他地方,都被墨白染成了墨色长袍的黑色。
黑色,是土地的颜色,是底层百姓皮肤的色泽,是墨教生存的根基。
形势并不乐观,表明上秦国大获全胜占据半壁江山,但是依靠强大军队,秦国的统治摇摇欲坠,在一夕之间就能被墨白颠覆掉。
明政打算再过两日,就提前复朝商议。尽管他知道燕昭绾不会怪他,他还是向燕昭绾到了许久的歉。
两人面对着面,躺在床上,仿佛一对平凡的夫妇。如果明政不是王,燕昭绾不是公主殿下,他们的生活或许就是这样,他在外割完麦子,她已经做好饭在等他回家了。吃过饭,两人躺在床上商量着今日的收成,丰收的话,能笑上一天;若是欠收,便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了。
燕昭绾意识到了那一点,朝明政说:“平民的生活,虽然艰辛,却很容易获得满足,幸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那今日我便不是王,只是你的人。”
明政张开双臂搂住了她,唇在她的脖颈处游荡,挑起了燕昭绾心中的情丝,也回吻了过去。燕昭绾忘掉了以前所有的一切,放下了身份,明政只是她的恋人。
多日未有的爱,她希望明政都给自己。
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终于都过去了,明政从接下那一剑开始,便已经赌赢了。
燕昭绾俯在明政身上,在他唇沿浅浅留下一吻。
“阿政,我爱你,完完全全爱着你。”
“接下来什么都别想,只有你和我。”
两人吻着彼此,是多日未有的亲近,以往的明政,一碰到衣服下的肌肤,燕昭绾便害怕得浑身发抖,那些恐惧的记忆浮现在心头。
现在的她却不再害怕,对明政的爱压过了内心的恐惧,她完完全全爱着眼前的人,他也完完全全只爱着一个人。
爱,可以战胜所有恐惧。
从看到明政像农人一般割着麦子时,燕昭绾便已经放下了一切心结,不把明政当做九五至尊的王,他也是个普通的人,这样的他,燕昭并不害怕。
明政却有些担心,害怕像婚礼那晚,她会再次恐惧地发抖抽搐,燕昭绾看出了他的担忧,修长的手指一勾,笑着在他心上画了个圈,“我真的没事了,我爱你。”
虽然不知为何她突然好了,明政没管那么多,兴高采烈地搂着她,将她抱在怀中。明政握住了她一双白玉般光滑柔润的手腕,挂在上面的手链系了几个铃铛,和明政兴高采烈的心情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动声。
燕昭绾的脸庞一直羞涩地微红着,浅浅的翠色罩裙下,是一件白色的交领深衣,如同绿叶上的洁白昙花,中有一抹浅红的花蕊。
明政低头望着她,突然勾了勾她的鼻子,开玩笑道:“生得这么好看,难怪墨白老要拐你过去。”
听到墨白的名字,燕昭绾心里一哆嗦,气恼地捂住了他的嘴,说道:“你提他做什么?”
“不是,”明政摆了摆手,又是在她的脸上留下一吻,“你是我的宝贝,我才不想给别人看到,想把你一直藏起来。”
“胡说八道!”
说罢,燕昭绾推开了嬉皮笑脸的明政。他本还在笑着,突然看燕昭绾咬着嘴唇,面露不悦,连忙拉住了她。燕昭绾乌黑的长发以白色的绸带扎至身后,在明政的手腕处划过。
明政看着靠在手腕处的长发,认真的说:“你真的很漂亮。我所见过的任何风景,都不及你的一缕青丝。”
还未等他回过头,明政已经背后抱住了她,耳语道:“怎么生气了?还有新婚之时,为何要赶我?明明该生气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这人偏偏有有许多歪理,燕昭绾不由笑了一声。
“我承认我很开心,一直都想要你陪着,不想你去别人那里,你要是真的走了,我会很伤心。”燕昭绾转过身伸出手,抚摸着明政的面庞。
“我答应你,我这副皮囊,这颗心一生都不会负你。”
从现在开始,过去才真正的过去了。
明政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想向她述说全部的爱意。
“我要是一辈子都没法接受你,你会……”燕昭说着这些话,低垂着眼眸。
“那我也太可怜了吧。”明政笑了笑,随即凝视着燕昭绾的眼睛,眼皮的褶弯着的幅度十分柔美,跟画上的淡雅仕女一般。
明政说:“我从没想过你接受不了我的情况,如果真这样,等你一辈子又何妨?”
燕昭绾忍不住流下一行眼泪,被明政拂去。他搂着燕昭绾,在她耳边不停说着话,带着她去往天下任何地方。
“你知道齐国的海吗?我还没见过,一定要去看看海上的日出;还有楚国的山水,南方云梦之国,遍地香草芬芬,真想去看看……”
在轻飘飘的感觉中,燕昭绾仿佛真的由他代领着,见到了那些美丽地方,齐国的泰山,海上的日出;楚国的山山水水,洞庭湖泊。
“其实天下的景色并无要紧,重要的是与谁同游。”明政说。
还未尽兴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还有孩子的哭闹声。
燕昭绾担心又发生了什么事,连忙从明政的怀中脱出,推开门发现是奶娘,抱着哭闹的小公主养女过来了。
“公主突然发热,一直哭着喊着要娘亲,怪可怜的,殿下今晚照顾一下公主吧。”
“什么病?传御医了吗?”
“传了,御医说是发烧,喝了药明日就退烧了,只是今晚难受。”
奶娘小心翼翼地说,生怕打扰到了什么,惹得大王生气。
“我也不会照顾孩子,以前都是媚儿和韩姑娘照顾。”
“殿下还是得多照看孩子,这是王后应做的,实不相瞒,这么久您的肚子没有动静,太后都有些不满,希望看到殿下与王上亲生孩子呢。”
明政走了出来,皱着眉头看着奶娘和孩子,说道:“告诉祖母,燕君与寡人日夜图谋大业,小公主这边多配些人手照顾,少拿这些事来压燕君。”
“孩子命苦,从小没有母亲,今日生病先给我抱着吧。奶娘,你先下去。”燕昭绾对奶娘说。
两人回到了床边,明政从燕昭绾手中抱过小槿,她哭得更厉害了,小脸皱成了一个水泡过的丸子。明政被哭声吵得有些急躁,手上不小心抱紧了,惹得孩子发出尖锐的哭喊。
“给我吧,我来。”
燕昭绾又从明政手中接过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学着田媚儿的做法,哼起小曲哄她睡觉。孩子不闹了,燕昭绾感到胸口有股黏糊糊的热气,仿佛把她当成了真正的母亲。
在燕昭绾柔柔的歌声中,小槿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燕昭绾刚将她放在床上,她突然惊醒又哭起来,伸出小手非要燕昭绾抱。
如此重复了几次,燕昭绾只得一直抱着她,胳膊酸痛却不敢挪动。
明政在一旁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着急地看着,压低嗓子说:“本以为带孩子是件很轻松的事,没想到这么累,以后你别管了。又不是亲生的,别这么辛苦。”
“不,小槿这么想要我抱着,不就是我们对孩子的关心太少了吗?以后啊,更得照顾她。”
明政伸出了手,“太折腾人了,给我哄着你去睡。”
燕昭绾摇了摇头,依旧抱着小槿不动,“你今日更累,我来抱着,你睡。”
“你怎么也这么固执?”明政不情愿地躺在燕昭绾身边,抬头说:“就睡一个时辰,到时候你叫醒我,换我来抱。”
明政刚睡下,突然想起什么,又抬起了头,“必须叫我,你别逞英雄一宿不休息。”
“知道了,快睡吧。”
明政靠在她腿边沉沉睡去,因为劳累,呼吸声很重,小槿也熟睡了,一个时辰过去,燕昭绾放下小槿,正欲叫醒明政,却发现小槿在床上安睡不闹了。。
燕昭绾微微一笑,也躺在了床上,一只手拉住了明政的手,另一只手牵住了小槿,像真正的一家三口一般,陷入了安宁的睡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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