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所谓的公道
在庄重的钟鸣声中,秦王明政于婚后开了第一次朝会。
在进入四海归一殿前,明政望向燕昭绾,问道:“准备好了吗?”
燕昭绾的右手手心内紧紧撰着一枚铜钱,那枚铜钱的细缝中还夹杂着点星血迹。
“走吧。”燕昭绾将铜钱继续压到手心中,示意明政可以入朝了。他们昨日已经商量定了,要为失去生命的小午讨回公道,以后的日子一起携手治理天下。
燕昭绾的步子平稳,众臣又都是一片措手不及,像秦王那日刚说要娶燕国太子一般慌张。众臣心里打着鼓,秦王年富力强,难道真的糊涂了,愿意分他人一半天下?就算燕国太子并非男子而是女儿身,大王与王后共治天下,亦是不合规矩,冒天下之大不韪。
四海归一殿中央天池中的浮桥放下,水波向两侧缓缓游去,大臣跪在席子上,却总忍不住抬头看他们。
两人走过浮桥后,秦王向阶上的王座走去,一老臣实在受不了了,叩首劝谏道:“王上,秦国之法不可破,纵使燕君对秦立有大功,但与王上同坐一席,实是逾越之举!”
“大人言重了。”
燕昭绾安抚着那个老臣,向秦王行了一礼,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坐在了左侧丹墀下最近的席子上。按照秦国朝议礼仪,左边为武将,右边为文臣。武将之长曰大良造,文官之长曰丞相,分别坐于最前侧。
百官之长相国垮台后,丞相之位一直空缺,由掌管刑法的廷尉通古代理,位坐前列。通古见燕昭绾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不由大吃一惊。大王前日召他商议,他早就知道今日燕君也要临朝,本以为是和大王同坐在大殿上,居然是与自己平起平坐,内心惶恐。
“通古先生不必惶恐,昭与先生一样,都是大王的臣子,秦国只有一个王。”
说罢,燕昭绾在坐席上坐下,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司礼监也宣布朝会开始。
今日的朝议,首要审理的是群守之子李启铭骑马撞人的案子。
长安君明成峤从左出列,向秦王呈上了文书,“臣弟代民间农妇状告汉中群守之子李启铭,弹劾群守李纲结党营私,扰乱朝纲。”
此言一出,又是满堂哗然,众人只当是群守之子一人惹祸,但是王弟长安君弹劾群守,分明是要将李纲一党也拉下水。众臣都意识到,敢如此打击党羽,分明是得了大王的授意。
李启铭被押解上来,跪在殿下不停地磕头求饶,丝毫不见那日的傲气。
群守李纲也颤颤巍巍地跪在儿子身侧,声泪俱下地说道:“吾儿那日喝醉了酒,驾马无意踩死了那个孩子。臣不袒护吾儿,是臣教子无方。臣感同身受,若被踩死的是吾儿,必然是心痛到无以复加,臣向王上请罪,向农妇请罪。至于结党营私一事,更是无稽之谈,臣一向鞠躬尽瘁,请王上明察啊!”
明政凝神注视着他,突然放下文书,“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你觉得是长安君诬告你?”
秦王的声音威严,李刚顿时吓得一哆嗦。
“农妇告状,看到是你家儿子,府衙不受,越级送至治安中尉,中尉亦不受,最后竟然告到了寡人面前,你说你没有结党营私,何人会信?”
明政平静地说着,似乎在说一件寻常的事,又将文书拍在楠木几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不止李纲,被点到名字的中尉脸上也渗出了汗水,大殿上雄壮的柱子支撑着穹顶,好像缓慢地压了下来,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大臣都明白了,此事,秦王是认真的,糊弄不过去的。
明政的神色淡漠,语气愈加冷酷,气势威严,“欺上瞒下,就他们两人怎么敢呢?群守到底有多少门人和好友在朝,群守心里清楚,寡人也清楚。”
此话一出,在朝的八十多位上卿,一半顿时心跳漏了一拍,低着头不敢言语。
明政在朝上素日如此,不威自怒地处理着所有事。燕昭绾抬起了头,看向明政,与群守李纲有关系的一党,是时候处置了。
敲打已成,明政宣布了最终审判,“经查处,李启铭犯数起命案,其罪当诛。郡守李纲,教子无方,罚俸三年,爵位降一级,贬职为县守。中尉与府衙瞒报渎职,夺取爵位,贬为里长。至于其余有关人等……”
明政突然收了话,锐利的目光扫过群臣,一些人慌张着,面如死灰。明政看到了燕昭绾诧异的眼光,马上转了视线。
“有关人等,按秦律失职处置,罚俸一年。”明政缓缓下达了最后的判罚。
燕昭绾紧紧拧起了眉头,第一次对明政产生了怀疑。
他的决定,和昨日商量过的不一样。明明他说过,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错了,出错了,群守李纲家不止这一起案子,他们打死过的人,何止小午一人,都被积压在厚重的卷宗下。包括有所牵连的上卿大臣,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王上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一片沉寂中,御史大夫贾瑜带头山呼万岁,众臣都跟着顶礼膜拜王上。
所有人都跪在秦王面前,俯首称臣,只有燕昭绾坐在席上无动于衷。
他在望着明政,上朝之前那双温柔的眸子,此时却被一种威严的冷漠填满。
郡守李纲只是一枚小棋子,李刚是御史大夫贾瑜的女婿,御史大夫乃秦国三公之一,位高权重。他在权倾朝野的相国死后,成为了实际上的相国,把持相当一部分朝政,与秦王亲自提拔上来的人分庭抗礼,除此之外,秦国宗室与外戚势力也是不可忽视的势力。
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正如明政所言,秦国官场,水很深。
廷尉通古连轴转了好几天整理的证据,用来证明那些山呼万岁的大臣有罪,明政终究是没有拿出来。
燕昭绾选择了沉默,没有多说什么。明政下朝后,又朝他望了一眼,示意她跟上来,燕昭绾别过眼睛,与其他大臣一起跪拜,送大王下朝。
明政的脚步在浮桥上停留了一会,燕昭绾始终没有跟随而来,最后还是离开了四海归一殿。
待大王离去后,总管赵信前来传大王口谕:宣御史大夫贾瑜,廷尉通古于章台殿觐见,商议国事。
贾瑜先行进殿见秦王,通古候在殿外,突然见燕君也来了。
燕昭绾走到他身边,盯着他质问道:“你们私下早已经商量好了,只是瞒着我一人罢了,为什么?”
通古没有回答他,却将燕昭绾拉到一旁,苦涩一笑,对燕昭绾说:“燕君太过良善,却不知,古语曰:‘独断者王之,君主之道,以三字蔽之,法、术、势。王上已有律法,此后约束制衡群臣,为权术;势,乃君主之权威。法术势一体,方可成霸业’。”
“可是公道就不重要吗?法不阿贵,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殿下还不明白吗?王法是什么?王法,就是大王的法!”
通古打断了她,一种冷酷的姿态站在她面前,和朝堂上的明政一般。
“公道,并不重要,对大王有利的,便是正确的。权力不容许空白,如果有,其余势力便会顶上,王上必须得这么做,才能驾驭群臣。”
所有的人都被明政出奇不料地给揪出来了,可是手握证据,却成为了一个把柄,他用来操纵众人、翻云覆雨的权柄。
燕昭绾再次陷入沉默中,她本以为那些人都会受到惩罚,最后等来的,却是这种不了了之的结果。
“满朝文武,包括我自己,没有一个无辜者。”燕昭只是微微笑了笑,又是叹了一口气,“你们为了自身的权势,都是一群自私的人,无可救药。”
燕昭绾望向章台殿,贾瑜已经退出来了,脸上是掩盖不住的轻松,想必御史大夫和明政已经商量好了。
“先生,让我先见王上一面。”燕昭绾对廷尉说道,先行走入了章台殿。
踏入章台殿,她看到明政正摆弄着那些写满证据的文书,眼神中不经意闪过的得意,宣告了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生气了?”明政瞧她满脸严肃,退朝也没有跟出来,猜到发生了什么。
“今日的事,没有事先同你商量,是我不对,向你道歉。”明政像往日那样道歉,以为燕昭绾能立马原谅他。
燕昭绾摇了摇头,盯着桌旁一大堆的文书,说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最会骗人,而我每次都会掉入你的陷阱。”
“你还病着,我就不来打扰你了。再者说,都降罪收拾了,朝堂不就没人给我办事了吗?更好的方法,是制衡朝堂上的大臣。李启铭斩首示众,群臣掌握在手,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明政在尽力解释,燕昭绾的一滴眼泪掉落,她看清了明政的手段,可是她没想过,明政会如此欺瞒他。
“阿政,以后我不会再上朝了。”
明政眼皮跳动,不由惊讶地问:“为什么?”
燕昭绾已经想明白了一切,若是想维持和明政的感情,不要掺入太多的东西,特别是朝堂权力。否则,再怎么美好的东西,在死水的污染熏陶下,都会变质腐烂的。
所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如今已然是有了分歧,她并不想这一切真的发生。
燕昭绾走到明政面前,抚摸着他的脸庞,叹息道:“朝堂上的人,老谋深算,党同伐异,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连你都不一样了。权力是可怕的,我们之间,不应掺杂权力争斗,我怕有一天你真的变了,我接受不了这一点。”
明政也意识到了燕昭绾情绪的不对劲,他抓过她的手,辩解道:“在你面前,我是不会变的,但我身为大王,我必须要对付其他人,你知道吗?”
小午死去的惨状仿佛又浮现在燕昭绾面前,他是如此瘦弱,被权贵踏穿了肋骨,如此卑微。世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与小午一样,受着上层权贵的欺压压迫,他们反抗不了,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
墨白那条路,或许是他们真正的活路。在一瞬间,燕昭绾似乎接受了墨白的说法: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权贵们维护自己利益的嘴脸,万分丑陋。
燕昭绾流着眼泪转过身,侧过脸冷冷地说:“或许我从一开始便错了,世上并无真正的公道,更无法从你那求得。”
“你想要的公道是什么?”明政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燕昭绾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那种无力感又回来了,手上依旧握着那枚铜钱。淡淡的血腥味萦绕,挥之不去。她不喜欢明政那种样子,在她心里,她希望他是完美的。
但是燕昭绾其实什么都明白,明政,他并不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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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昭绾回到寝宫后,烦恼之时,又想起东角村和张婆婆,便叫上了御医夏无舟一道前去看望她。
燕昭绾先在小午坟前祭拜了一番,再次去了张婆婆的小屋。她似乎比上次更加虚弱,连话都说不明白了,躺在床上,说着“咿呀咿呀”的话,含糊不清,像牙牙学语的婴儿。
夏无舟摇了摇头,暗示她已经不行了。
“婆婆,你还有什么遗憾吗?”燕昭绾拉住了她的手,望着一个个生命离去,却无能为力,不由潸然泪下。
她突然睁大了浑浊的双眼,大喊道:“儿子……我的儿子……”
“他在哪里?”
“不、不……知道……”她大口喘着气,“墨、墨……先生,矩子知道……”
再次听到墨白的名字,燕昭绾大吃一惊,连忙摇着她的手问:“你的儿子是墨者吗?”
“是……”
张婆婆情绪激动,语无伦次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再次晕了过去,夏无舟连忙拉过张婆婆的手,替她把脉。燕昭绾只得退到一边,她感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又像是做错了什么。。
墨白,墨者,还有矩子,他们到底是谁,他们所做的事,真的是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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