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真正的你
季夏三月，芦花飞舞。
墨白坐在飘絮的芦苇旁，一柄匕首佩在腰间，与白色的芦苇交融。
他回来了，带着那股深入骨髓的杀气，面庞堆砌的淡漠，浑身都是危险的气息。
“你是来杀我的吗？”燕昭绾问。
墨白又露出了礼貌般的冷酷微笑，仿佛在讥诮着这个人世，他淡淡地说道：“不是，我是来看婆婆，正好碰到你了，就想跟你聊聊。”
“为何你会关心那个婆婆？”
“你知道孟襄吗？”
这个名字很耳熟，燕昭绾稍微思索了一番，韩清的尸体闪过脑海，那几十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正是那个人指使的。
“看来你想起来了。”墨白凝视着燕昭绾逐渐涌上怨气的眼神，突然笑了，他笑得很疲倦，说道：“张婆婆是孟襄的母亲，他也是婆婆唯一的儿子。墨者，都是贫困的。”
燕昭绾心中一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墨白挥了挥手，招呼她过来坐下。
她无法拒绝墨白，因为她很确定，比自己的脚步更快的是墨白的剑，那把轻灵如风的剑，割去过无数人的头颅。
“嘭。”
脚似乎踢到了什么，那东西闷闷地倒在地上，燕昭绾低头一看，活跃的小鱼从鱼篓中跳出，在她脚边跳动着。
“若非是殿下，我还认为是故意踢翻鱼篓，不给我面子。”墨白扶起鱼篓，将几条鱼扔了回去，“殿下考虑好了吗？我可是在一直等着殿下呢。”
“我不是弱者，你想要杀我，我也不怕死。”
“我怎么会杀你呢？像殿下这样能聊天的人，越来越少了。”
“可是我并不想见到你。”
燕昭绾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一把飞剑卷着剑风飞来，燕昭绾的一缕头发瞬时落下，那把小剑深深钉在身前的柳树上。
燕昭绾转过身，见墨白正盯着他，似笑非笑地说：“现在能聊了吗？”
“墨白，每次你这般笑得令人恶心，可是你的内心早已经没有一丝感情，你是我见过的，最混账的人。”
“感情？”墨白的脸冷了下来，安静了一会，忽然说道：“感情是什么呢？”
燕昭绾嘴唇抑制不住的发抖，声音也颤了起来，“那你对华妹，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每次想起来，都是疼痛的，好像有人在我的心上开了一个洞，这就是感情吗？”墨白喃喃自语着，钓竿抖了一抖，在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抬起钓竿，一只白色的鱼儿咬着鱼钩，在不停地挣扎。它本在水中妩媚地扭动着，如同女子窈窕的身姿，此时却翻起鱼眼，满身狼狈。
墨白看了看那条鱼，将它从鱼钩上取下，放入了水中。
“想到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如果感情都是这样疼痛的，那不要也罢了。”墨白说。
燕昭绾有些急躁，只想尽快离开，“你不杀我，也不让我走，到底想做什么？”
墨白不回答，他安静地望着微澜的水面，他很疲倦，心中在隐隐作痛，却不知道为何。
他太过冷酷，他太过寂寞。燕昭绾有一瞬间是这么想的。
“我想帮殿下找回自己。”墨白突然开了口，他的声音始终是轻飘飘的感觉，“人的本性，便是自私暴力的，为了生存占据争夺一切，你一直在压抑自己，我看到了。”
“不，我相信人心是可以医治的，世间的公道也会到来……”
“愚蠢、幼稚。”墨白打断了她的话，那鱼竿突然又动了动，墨白抬起鱼竿，上钩的竟然又是那条白色的鲤鱼。
墨白嘲笑着说道：“你瞧，连鱼都贪图食物，欲望满满，何况本性贪婪的人呢？这是本性，治不了的。”
“羽”刺杀他人，收取了巨额的财富，他似乎没有用在自己身上。燕昭绾今日所见，墨白所穿的白色交领长衫，被补了好几次，墨教黑色的长袍叠在一旁，隐约可以见到几个破洞。
他也许去试着治人了，燕昭绾默默地想。与此同时，他盯着那些细密的针脚，十分熟悉，与母太后一样，贵族女子最擅长的，是各种复杂精细的针线，名曰女红。
燕昭绾心中一动，说道：“世上有一些难以理解的事，如果这条鱼是一个人，两次三番掉落你的陷阱，也许不是因为食物，而是因为其他。”
“其他是什么？”墨白反问道。
“或许是感情。”
听到此话，墨白笑得脸都扭曲了起来，又将那条鱼放走，收起了鱼竿，“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是你不懂而已。”
墨白突然借下腰上的匕首，剑鞘上缀着一颗血红的宝玉，塞到了燕昭绾手中。
“送给你，杀了我。”
燕昭绾目瞪口呆，眉梢一扬，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恨我。”
他的答案很简单，静静地站在燕昭绾面前，仿佛真的在等着她杀了他。
眼前闪过无数面孔，华妹，韩姑娘，咸阳被炸死烧死的百姓，哀鸿遍野。
燕昭绾的手仿佛不受控制，慢慢举起了匕首，刀尖距离他的心口只剩一寸距离。
“就算我的肉身湮没，但我并没有真正的死去，因为我知道，你会变成下一个我。”
一阵血花溅起，墨白仿佛没有感到一丝疼痛，轻描淡写地说：“殿下，你回来了。”
燕昭绾不知自己怎么了，看着墨白倒在血泊中，胸口淌满了血。燕昭绾低头一看，自己手上也尽是血，鲜血溅在自己身上，沾上了难缠的血腥味。
“他死了，死了……”
燕昭绾头脑一盘空白，在河边拼命洗着手，可是怎么都洗不干净，手上怎么都沾满了鲜血，她迷迷糊糊地回了宫，内心无比恐惧。
她急切地想回到明政身边，那个安全的地方。
咸阳宫中。
明政正在批着奏章，忽然见燕昭绾闯了进来，嘴里喃喃自语，“死了，死了……”
“什么死了？”
“洗不干净了……死了……”
燕昭绾的精神状态不对，她发着疯，在大喊大叫着，像在燕国那次一样，明政心上浮现出非常不好的感觉，连忙传夏无舟过来。
御医未至，祖母太后却先来了，还带着白日的那两个娇艳的女子。祖母瞧着燕昭绾满身血污，脸上露出无比嫌弃的表情。
“王上，燕君无子且疯癫，已经不能服侍你，祖母送来两个宫女给你。”
“不用了……”
明政正欲拒绝，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怀中的燕昭绾爬了起来，向太后走去。
她的眼神变了，变得冷漠无情。明政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到“啪”得一声清脆的响动，似乎是从脸庞上发出的。
太后摔在地上，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红印，惊得瞪大了眼睛，手指着燕昭绾不停地骂着。
没有多说一句话，燕昭绾重重打了太后一巴掌。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素日温和善良的燕昭绾竟然变成这样，都忘了上前阻止她。
众目睽睽之下，燕昭绾抬起脚，将要朝地上的太后踹去。夏无舟正好赶到，拼命拦下了燕昭绾，肋骨挨了一脚，他感到内脏疼得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脚，燕昭绾是往死里踢的。
太后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昏了过去，被侍女手忙脚乱地抬走，燕昭绾望着她们，眼中尽是轻蔑，嗤笑着说，“贱人。”
明政已经确定了，眼前的人只是一副皮囊，他不是燕昭绾。
“你不是昭儿。”明政拔出剑，怒气冲冲地抵在燕昭绾脖子上，“让他回来。”
燕昭绾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对明政说：“我当然是昭，真正的昭。”
“你要做什么？”
“我想杀人，杀光一切压迫之人。”
明政一愣，燕昭绾突然扑了过来，想要夺剑，她的手掌被刀刃划破，鲜血汨汨流出。
夏无舟拿着浸透曼陀罗汁水的帕子从背后闪过，紧紧捂住了燕昭绾的口鼻，她慢慢昏过去，倒在明政怀中。
他呼吸均匀着，仿佛恢复了以前的模样，是这个世上最温柔良善的人，包容理解着一切。
明政的眼泪大滴掉落下来，滴在燕昭绾身上，哽咽道：“控制不住了，是吗？”
夏无舟把着脉，叹了口气，“燕君的气息很乱，她的体内似乎一直有两个人，在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本来的燕君，病已经好了，另一个燕君，就难说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燕君的病，与燕国王后很像，或者是传继，亦或者是王后自杀的刺激。”
“那以后怎么办？”
“还是像以前那样，不要告诉她，辅以药石，或许会自然愈合。”夏无舟无奈地说，此病没有办法，是内里的疾病。
从燕国回来后，燕昭绾的药就一直未断过，燕昭绾本觉得自己病已经好了，却被明政一直督促着喝药。
明政此刻心烦意乱，燕昭绾的癔症，竟然会突然变得这么重，最初的她，只是会做噩梦，胡乱说出梦话，再后来受到刺激，完全变成了另一人，可是那个人在身体中呆不久，他说些安抚的话便能回来。。
到现在，那个人已经完全占据了燕昭绾的身体，她说她才是真正的昭，明政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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