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同流合污
世传楚王好细腰，国中多饿死。
田媚儿到了楚宫后，她发现这个传言是真的，可是楚王爱的，并不是女子，而是男子的细腰。
楚王芈怀之啊，其实有断袖之癖，对女子不感兴趣，后宫仅有王后一位正妻，其余男宠养在章台殿，由他玩乐。
田媚儿很着急，来了楚国这么久，卯着劲勾引楚王，可是楚王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她还只是个普通的宫女，一无所获，她不想就这么回去。
这日，年轻的楚王坐在章华殿最高的王座上，褐色的眼瞳一直望着门外，他似乎在等着什么。
楚王芈怀之筑章华殿，殿高十丈，日宴夜息于殿内，管弦之声昼夜不绝。
许多乐官奏响琴瑟，鲜艳的舞姬挥着长袖，闻乐起舞。田媚儿拿着酒樽，在一旁低着头暗暗观察，她陷入了焦虑中，和秦王明政一样，楚王连正眼都未瞧过她。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乱的叫喊声，一只雪白的巨鸢霎时从天而降，一人从雪鸢上一跃而下，身形飘逸灵动。
他手上提着一个滴血的大布袋，没有行礼作揖，径直朝着主殿上的楚王走来。
芈怀之神色未变，目不转睛地望着来人的方向说道：“来了。”
田媚儿心里骤然停跳了一下，一见到那只鸟，她便知道是墨白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墨白，光是惊骇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在她二十来年的人生中，她还从来没见过这种男人。墨白，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杀气，那是一种刻入到骨子里的冰冷杀气，他一走过，甚至连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
歌姬们望着他，都不敢歌舞，默默退到了一侧。弹奏乐器的乐官见到墨白前来，也都惊得忘记了演奏。
在一片噤若寒蝉中，墨白便这样轻飘飘地走了过来，墨白所过之处，布袋的血滴了一路，从殿外一直滴到楚王面前。
华丽金线所绣的鸾凤地毯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墨白最后停在了丹墀之下，布袋流出的血正好滴在金色凤凰的细长眼睛上，如同凤凰哭泣后流出了血色的眼泪。
还未等楚王说话，那个血色的大布袋被墨白一把丢在楚王面前，扎口散开，瞬间滚出许多乱发缠绕的人头，随之扑面而来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恶臭的尸体腐败味一瞬间直冲众人大脑。
这些血污的人头似乎点爆了炸药，随着人头往四周滚出，刹那间，殿上的人群被惊得四处逃窜，舞姬们慌忙地往章台殿外逃走，甚至互相踩下了薄翼般的纱裙，她们露着雪白的腿，就这么狼狈不堪着，尖叫着逃离了殿内。
一颗人头咕噜咕噜地滚到田媚儿跪着的膝盖边，那人头瞪大了双眼，似乎还没有死透，变成了冤魂野鬼，瞪大了血色的眼睛在向他们索命，正好与田媚儿对视。田媚儿颤抖着，因为害怕，战栗着握紧了端给楚王的青铜酒樽。
现在机会来了，尽管害怕，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
在余光中，田媚儿数了数滚落在地上的人头，一共八颗，额头开始冒出细汗，后背不停地颤抖着。八个人头，正好对应了楚国的八大贵族。楚国那八大贵族封君，向来与楚王不和，手握军权各立山头。她能确定这些人，绝对是那些封君。
“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墨白抬起清冷眸子，淡淡对芈怀之说。
田媚儿压根不敢抬头，无论是墨白，还是楚王，都比她想象中的要更加危险。特别是墨白，明明如此残忍地暗杀了那么多人，偏偏是一副凉薄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矩子，可是比我想象中的更能干啊。”芈怀之看着那些七零八落的人头，嘴角略微扬起，“我会让你明白，我是你的最好的选择。”
“但我的选择并不是你。”
“退而求其次吗？有趣。”
芈怀之缓缓从席子上起身，从几案下拿出一个青铜匣子，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盏灯笼。
“你要的招魂灯，不仅招魂引魄，且里面有一颗通灵夜明珠，古语言，燃犀角，衣带沾之异香，能与鬼神通。”
芈怀之看着那盏奇异的灯，明珠隐隐透出碧绿的光泽，如同萤火之光一般神秘柔美，他长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道：“这么好的灯，给那个死女人用，真是可惜。”
说罢，他又微笑着走向墨白，眼睛始终未离开他的双瞳。墨白突然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芈怀之的胸口上，似乎随时要杀了楚王。
“王上！”田媚儿正想冲上来时，芈怀之突然伸出手制止了她。
“退下。”
殿内只有他们三人，静得只有外面传来的啁啾鸟声，沙漏在一旁安静地流动着，田媚儿已经惊恐到汗流浃背，她强作镇定，汗衫全都湿了。
墨白握着匕首，冷笑道：“我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到你证明自己了。”
“怀之，愿以命赌。”
芈怀之放下匣子，之后闭上了眼睛，展开双臂，长袖摇曳下来，如同一只欲展翅飞翔的黑色飞鸟。
芈怀之嘴角扬起，脸上神色未变，对墨白说道：“我不信你会杀我。”
那把匕首卷着剑风，被墨白狠狠地扎了过来，芈怀之感到胸口传来一阵闷闷的疼痛，睁开一看，那把匕首已经插入了自己胸口中，却未出血。
他正疑惑时，墨白收起了匕首，他见着刀刃一点点弹出，不由大笑得脸庞扭曲。
“原来如此，这把匕首，杀不死人。”
墨白收起了匕首，看着他的眼睛说：“算你运气好，我可经常会拿错刀。”
“不，矩子是舍不得杀了怀之。”
芈怀之突然紧握住了墨白的手，笑着说道：“这把匕首，便留给怀之吧，就当是见面礼。”
“这杀不死人的匕首，是齐王送的。”
“有什么关系？齐王建早就死了。”
墨白默然不应，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任由芈怀之拿走了匕首。
“别忘记你的承诺，秦王很快便打来了。”
说罢，墨白拿起匣子，正欲转身离去时，芈怀之转着那把匕首，盯着墨白的细腰，说道：“我当然值得信任，矩子想在我身上捅几个洞，在哪里开，用什么开，我可都是不介意的。”
感受到他的视线在腰部徘徊，墨白的语气冷漠，他知道芈怀之有断袖之癖，厉声警告道：“我不记得我们的条约中有这一条，违约的话，我可是会杀人的。”
“矩子是个有趣的人，怀之喜欢的便是阁下这种有趣之人。”
墨白没有与他多费口舌，用骨笛唤来小白，一刻都没耽搁，立马就乘鸟离开了章华殿。
田媚儿还跪在一旁瑟瑟发抖，芈怀之转身走了过来，两只手指捏住了她娇柔的脸颊两腮，嘴角一扬说道：“你也是个有趣的人，日后便做寡人的起居女史吧。”
田媚儿深深叩首一拜，尽管和当日预想的不一样，最终还是接近了楚王。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因为她明白，那条危险艰辛的路才刚刚开始。
另一侧，咸阳宫内。
明政下完朝后，发觉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心里有些惊喜。因为即便有宫女整理，另一个昭儿，总是将床榻弄乱，暴躁地将被衾咬成一条一条。
他急不可待地往卧室深处走去，穿过层层山水屏风，他看到了燕昭绾，正背着他，靠在书架旁，似乎在看着什么。
“你回来了。”
明政从背后兴高采烈地抱住了塔，嘴唇亲吻上了她的耳朵，热烈的气息在脖颈间亲热地环绕。
“放开！”
她转过头，一脸冷漠地望着明政，此时她的嘴中正叼着一块杏花酥，酥饼屑也掉落在明政的朝服上。
明政慌得立马松开了手，发觉她的手上正托着一个银色碟子，上面放了各种酥饼，果脯，最抢眼的是一只卤酱的大猪蹄子。
成年女子需盘发梳髻，明政这才发现，燕昭绾连发髻都没梳，只是拿了一条红色的大发带绑住了长发，扎在头顶，身穿素色短衫，不像一个王后，反而像个行走江湖的剑客。
燕昭绾没有理会他，拿起蹄子粗鲁地大口咀嚼着，吧唧声从嘴里发出，明政不由嫌弃地往后又退了几步。她在明政的书柜旁乱翻了一通，油腻的手指在木架上留下许多指印，不时还会将翻到东西塞到几案上的包袱里，似乎在收拾着要出远门。
明政发觉了不对，立马抓住了他的手，着急地问：“你要去哪儿？”
她不以为意地说：“你知道的，我要去找墨白。”
“别去！”
燕昭绾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皱着眉说：“你是不是有病啊！老跟着我干嘛？”
听到此话，明政心中又被狠狠刺痛了一下，他想到了燕昭绾以前的话，如果她不在了，他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现在他不仅得照顾自己，还得照顾燕昭绾。
“那你告诉我，昭儿到底在哪？”
“不就是我？”
“昭儿是个含霜履雪，温润如玉的人，不会像你这般粗鲁地吃蹄子，更不会乱动我的东西，她在哪里？”明政又拉住了她的手，情绪激动到嘴角有些抽搐。
燕昭绾咬着几口猪蹄子上的肉，骨头吐在托盘中，吃完了才回答明政，“我在一个梦里看到她，她沉睡在枯萎的荷叶中，好像做着噩梦。”
“叫她出来！”
“不！”燕昭瞪着他，坚决地说着，“她醒来了，我就得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我得去找墨白，让他帮我打碎那个牢笼，永远都能自由自在地过！”
“那个牢笼是你幻想出来的，根本不存在！连你也是不存在的！让我的昭儿回来！”明政揪着她的衣领，情绪激动地吼叫道。
“你懂什么？有人一直鞭打欺负我，真的很痛！我不要待在牢笼中！”
“燕哙已经死了，那个牢笼你可以走出来了！”
“不是的，”燕昭绾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泪从眼眸中淌出，“和你那日说的一样，另一个人取代了燕哙的地位，还有无数人被关在里面受着折磨，我依旧是逃不出来。”
燕昭绾将头埋在明政的胸口，身子不停得发抖，“我不叫她出来！我不要回去！”
她的情绪暴躁不稳，明政只得摸了摸她的头，心中苦恼，他无法逼眼前这个昭儿回去，解决的方法，便是帮她打碎那个牢笼了。
可是那始终是个幻想的牢笼，明政并不知道如何破局。
他抱着燕昭战栗的身体，又想到了墨白。
如果是墨白，会让燕昭绾做什么呢？
明政将自己代入了墨白，如果是他，他必然要燕昭杀了那个狱长，杀了那些手下的小喽啰。之前的狱长是燕王燕哙，再是喽啰上位变成苏代，难道下一个是？
明政心中暗暗地想着，突然灵光一闪，“下一个狱长，是我。”
明政突然意识到，这个幻想中的牢笼，或许是王宫，是整个国家也说不定，狱长是王，手下的臣子是牢笼的喽啰。墨白破局的方法，即是杀了他，明政顿时毛骨悚然。
但明政很快便发觉，这个方法虽然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却是行不通的。
因为权力不容许空白。即使牢狱长死了，也会立马有人顶上来，正如秦王若是死了，尸体都未入土，下一个秦王便立刻接任。
但墨白压根不管这些，他想要的，仅仅是明政死而已。
想清楚一切，明政抚摸着燕昭绾的头，像以前那样温和地安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会帮助你的，不会有人再欺负你，那些哀鸣的人，我也把他们放出来。”
“真的吗？”燕昭绾眨巴着大眼睛，他还是有些不相信，噘着嘴说：“要是你就只会动嘴皮子，我马上去找墨白。”。
明政凝视着她的眼睛，确实是一个少年略带些稚气的眼神，明政鼻子一酸，伸出手指起誓：“我答应你，赌上一个王和男人所有的尊严，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让我的昭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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