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饥饿的百姓
秦国,长安。
在一个寻常的冬日清晨,像往日一样,长安城沿街的小贩们支起摊子,不小心多占了几分道路,转头就被几个侍卫呵斥了几句,这才懒洋洋地收到一旁。随后几辆朴素的乌木顶盖马车经过,在百姓眼中,似乎是一支商队。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秦王的卫队,如商队一般寻常,秦王的卫队悄无声息地出了咸阳宫,没有惊动任何百姓,郎中令蒙天已经带着人马等在城外树林中了。
郎中令带领着卫队出城,在官道上加快了速度,路边的百姓渐渐稀疏零落,直到官道上荒无人烟。
冬日的寒风呼啸着,从远处树林吹来,带来了山间土地和树林的气息。官道所在的山路崎岖,马车十分摇晃,燕昭绾坐在马车里,因为晕车眩晕,忍不住吐了好几次,吐完后也没有缓解,头脑昏胀,眼睛更是刺痛难受。
明政本在马车中看着文书,尽管离开了长安,政事依旧不能懈怠。聚精会神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身边倒来一个人,正好靠在他的胳膊上。
明政想推开她,可是看着她面色苍白,紧紧皱着眉头,似乎是真的很不舒服,还是由着她靠在自己身上,并没有将她推到远处。
紧接着,明政关切地问道:“不舒服?”
“车太晃了。”
燕昭绾揉着眉骨,难受得心间也有些狂躁。
“难受还非得跟我出来,真是的……”明政顿了顿,又斜着眼睛瞧了她一会。此刻的燕昭绾,低垂着的眉目十分柔美温和,和他爱过的人十分相似。
面对着燕昭绾,明政最后还是舍不得说出任何重话,仅仅是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温柔,仿佛燕昭绾已经回来了。
“靠在我身上睡会,就好了。”
说着,明政从车厢内拿出她之前穿过的白狐裘,白狐裘的皮毛细软光滑,十分保暖。他将那件暖和的白狐裘披在燕昭绾肩上,她很快便睡过去了,明政只能听到北风从林中吹过,飒飒地拍打着车窗上沙沙的声音,像是许多人的哀嚎声,听上去格外哀婉。
明政打开车厢的小窗通风,往外望去,前往邯郸的路,是一片寒冬腊月的荒凉景色。沿路上不见农人,也不闻鸡鸣狗吠之声,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嘶哑叫声,混合着寒风呼啸的声音,从旷野山间吹过,有一股天然的苍凉感。
明政看到路旁尽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横七八竖的尸体触目惊心,在冬日的肃杀中,这些人衣不遮体,活人坐在地上啃食泥土中的草根与蚯蚓等等。他们吃着一切能吃的东西,干瘪的唇沿沾满了泥土,哀鸣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像鬼魅一样缠绕着车队。
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一路之上的树木如赤条条的白肉,干枯枝条上没有任何叶子,停留了几只乌黑的乌鸦,正哀鸣着目不转睛盯着树下的死人,等着他们死去食尸。那些树上的树皮皆被扒去,伤痕累累,隐约可见到深深浅浅的牙口,丑陋地印在剥去皮的树干上。
燕昭绾见明政凝视着窗外,也好奇地凑了过来,靠着明政的肩膀和他挤在小窗前。窗外的情形似乎很熟悉,她看到一人饥不择食,竟然在啃食倒在地上的尸体,与此同时,五六个人被血腥味吸引而来,挤在一起撕裂那具残缺的死尸,一群人撅着屁股,如同聚食的饥饿野兽。
车轮正辘辘地滚过时,一人听到路过的声音下意识望了过来,他此时满脸血污,正好撞上燕昭绾的眼睛。
他的眼神,如同野兽一般贪婪凶狠,吃着一切能看见的东西,从中见不到任何人的感情。“啪”的一声,燕昭绾惊得关上了车窗,惊慌地问身边的明政说:“人怎么能吃人呢?好可怕!”
“饥饿的人,已经不是人了,为了活下去,只是会觅食的野兽。”
燕昭绾看上去受到了惊吓,明政握住了她的手安慰她,感到她的手指有些颤抖。
“这都是燕君告诉我的,你却不知道。”明政低头盯着她的脸庞,忍不住说道。
燕昭绾默默闭上了眼睛,在她的内心深处,一只巨大的白鸢掠过湖面,盘旋在上空不肯离开。在这个地方,她又见到了那个沉睡在枯荷下的人,湖边下雪了,漫天风雪中,那个美丽的女子被埋在这碎琼乱玉中,燕昭绾走近拂去她脸上的雪花,露出冻得一张苍白的脸,比漫天的白雪还要苍白。
燕昭绾唤了几声,她沉睡着,身体冰冷,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真的已经死了。燕昭绾只得将身上穿着暖和的白狐裘脱下,披在她的冰凉身子上,心中莫名涌出阵阵酸痛。
我不懂的事,燕君都懂吧,燕昭绾默默地想。她都清楚,明政真的很爱她,会尊称她为燕君,那原本是男人才会有的尊称,更是会不经意间想起她,露出伤感的神色。
他是王,本不该又这种感情,只有提到燕君时,才会转变神情。她和原本的燕君不是一个人,不能安慰到现在的明政,他只希望燕君还能再回来。
燕昭绾睁开眼睛,依旧依偎在明政怀中,他的怀抱坚实可靠,燕昭绾舍不得离开,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眼角掉下一滴眼泪。
“怎么了?”明政见她流泪,拿出帕子替她拂去眼泪,目光像水一样柔和。
燕昭绾心里骤然一跳,避开了明政的目光,慌慌张张地说:“没事,只是太累了,坐车真的很难受。”
明政微愠,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似乎是埋怨地说道:“说让你呆在宫里,还不信。”
“我怎么知道路那么难走嘛。”
燕昭绾噘着嘴说,趁机离开了明政的怀抱,又望向了窗外。
明政的怀抱太过温暖,不属于她,她知道自己不能贪恋,只能远远望着他,完成两人之间的约定。
目光所及,一路上皆是饥馑与贫困,燕昭绾想施舍粮食与钱财给那些可怜的百姓,却被明政阻止了。明政劝说她,那些百姓都饿疯了,一旦在路上开了施舍这个口,其他灾民必然一拥而上,会带来危险,一切都要等到了邯郸再做安排。
行了半月,秦王的车队到了邯郸,邯郸城内也是人烟稀少,家家户户紧闭,只能见到列队巡逻的秦军。
群守贾浦方与驻守在外的蒙战,前来迎接秦王,将他们送至王宫歇息。贾浦方是个小个子,他锁着脖子,矮小的身体缩在宽大的官服中,在身材高大的蒙战身边更加矮小。此时贾浦方的脸色也是一阵微红,身上散发出一股美酒的麦黍味,明政闻到酒味,不禁抽了抽鼻子。
贾浦方敏锐地察觉到明政的动作,立马就跪在地上请罪,说道:“王上来得突然,臣今日才知,匆忙与蒙战将军前来接驾,未能远迎,请王上降罪!是臣之过!”
“邯郸郡处境艰难,本就不想扰民,起来吧。”明政坐在主殿的王座上淡淡地说,燕昭绾下面好奇地看着,夏无舟也随着他们出行,一直低头不语。
明政本想问赈灾的事,贾浦方跪着不动,反而抢先一步哭了出来,大声嚎叫着:“臣无能,请王上降罪!灾民实在太多,邯郸郡储存的粮食不够,而且外面都是一群蒙昧暴民,每日发的不够他们抢的,他们像蠹虫和老鼠一样,抢了许多屯在家中,又以高价卖给其余百姓!邯郸呐,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啊!”
明政向蒙战使了个眼色,蒙战会意,行了一礼说:“却有此事,暴民贪婪,本是每家每户分一斗,暴民仗势欺人,抢占了许多粮食。城内每日都在流血冲突,屡禁不止,难以整治,实在是头痛。”
“背地里骂着寡人,还要吃寡人的黍麦吗?”明政的拇指搓着食指指节,这是他每次思索时的习惯。
“传寡人令,每日不再分发口粮,在城内城外搭建高台,改为施粥,领取需登记户籍,甲士继续巡逻。”
“诺。”
贾浦方领了命便下去了,亲信的将领蒙战留了下来。
“王上,邯郸的情况并不妙。”蒙战说着,额头皱起川字纹,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欲言又止。
“寡人知道,刚刚群守在,你有所隐瞒吧。”
蒙战的声音沉重,叹息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说出来。
“暴民作乱是一方面,购粮的钱财,臣更加怀疑是被人贪掉了,不止一人,层层贪下来,真正到下面,已经不剩多少了,连所分发的赈灾粮食,也是掺了沙土,最劣等的麦子。”
明政听后,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说:“‘官’是怎么写的,官有两个口,喂饱上面,才能给下面一口饭,邯郸群新建,那些官员们,都迫不及待想要敛财呢。”
蒙战跪在地上,继续说着邯郸的现状,嘴中的真相令人无比震惊,“不光如此,百姓因为饥荒动乱不安,易子相食,甚至还有当街菜人,如猪狗一般做他人口食。臣无法禁止,请王上降罪!”
“王上,请容臣禀告。”夏无舟突然行了一礼,神色凝重,“所谓祸不单行,伴随着饥荒,民间通常还有瘟疫。我们刚刚进城时街头都熏着艾草,说明城内疫情也许很严重了。”
蒙战点头证实了夏无舟的话,抱拳咬牙切齿地说:“王上请听臣一言,请王上回王都吧!再这么下去,城内会失控,连带着王上都会有危险!”
饥荒与瘟疫如影随形,邯郸已成人间炼狱,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这一切,明政都知道,即便如此,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正如明成峤所言,大秦男儿,从没出过龟缩保命的孬种。
“连邯郸群都整饬不了,这么大的天下日后怎么办?”
明政松开手指,坚定地说:“寡人非要治一治,就算真的有不测,寡人已经拟好了将要施行的新政,传旨让长安君摄政,辅佐年幼的长公子登基。只要秦王新政在,秦国便不会乱。”
下面的三人均是目瞪口呆,甚至连向来不管他死活的燕昭绾,此时都有些担忧。她没想到明政那日找弟弟长安君,竟然是交代这么重要的后事。
明政,他是这么冒险的人,同时也是如此谨慎之人。
“寡人并非贪生怕死之徒,这次一定要把他们的根都给挖出来。”
“臣愿为王上赴汤蹈火。”蒙战与夏无舟异口同声地说。
燕昭绾望着明政,不由有些迷糊,明政看着她说道:“你现在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了吧。我不想拖累你,如果你怕了,现在便回长安,那里没有饥荒,没有瘟疫,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都不怕,我当然也不怕死!”似乎是平白被明政羞辱看轻了一顿,燕昭绾气呼呼地说,“要不现在我就把那些狗官斩了!”
明政摇头一笑,“不急,现在去民间,探访民情。”
他又命令蒙战与夏无舟下去准备,起身走到燕昭绾身边,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长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想当大王,在权力的牢笼中勾心斗角,步步为营,我更想做驰骋沙场的将军,剑气豪迈,横扫六合,自由自在地过。”
“那种生活,不就是明成峤吗?如果他没瘸,一定是大秦最自在的人吧。”燕昭绾说道。
“所以父王始终是偏心的。他知道,天下之主,站在权力的顶峰,得堤防背后,机关算尽,孤独而寂寞。”
明政转过身,眼中是无尽的哀伤,声音如水滴般轻盈,滴入了燕昭绾的心中,在心湖上泛起涟漪,散开一道一道波纹。
燕昭绾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以实情相告,“最是无情帝王家,长在宫墙内的孩子,天生便逃不过争斗,权力倾轧。”
“可是我不想这样,平民都能幸福相依,凭什么帝王却得忍受着寂寞,孤独终老呢?”
“所以你想做将军,想做普通人?”
“千秋万代,功名无双,终究是手中流沙,不若执子之手,白首偕老。”
明政突然微微一笑,燕昭绾心中的水波悄然轻动了一下,仿佛真的被他这个奇怪的人打动了似的。。
他这般微笑着,温柔地说:“他们准备还需费些功夫,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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