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永别了,明政
“狗贼!”“庸医!”“滚出去!”
愈来愈多的骂声从那些百姓的嘴中传出,叫骂声如同波涛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在不同的营帐间蔓延荡起,激起了巨大的浪潮。
夏无舟被那愤怒的黑壮屠夫死命掐住了脖颈,几近窒息,眼睛发红几乎要掉下来。千钧一发之际,燕昭绾健步一跃冲了上来,一脚踹开了闹事的屠夫,那人被踢倒病发,倒在地上,吐了一口大口黑色的污血,顺着大胡子淅淅沥沥地流下。
燕昭绾扶起夏无舟,拿着帕子马上拭去他脸上的唾沫和血,却听到身后一人大声喊道:“他死了!这不是欺负人吗?”
病者陷入了恐慌中,两个维稳的士兵奔进营帐,试图阻止愤怒的人群,一个年轻男子飞速从席子上一跃而起,他从袖子中掏出一把利刃,当时便士兵捅进了心脏,鲜血从士兵的动脉高高喷涌而出,整整流了一地血污。
士兵一被捅死,点燃了人群的烈火,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围绕在燕昭绾与夏无舟身边。霎时间,无数污秽不堪的语句从那些人嘴中喷出,顺着唾沫星子粘在他们两人身上。
无法治愈的瘟疫带来的绝望、暴戾和怒气,都被倾泻在他们俩身上。
外界的守军想来维稳,却也被愤怒的人群击倒,他们正染着瘟疫,秦军不敢接触这些患者,都退到了营地的尖角鹿砦外,紧张地拿着武器远远看着事态发展。
百姓们在叫嚷中,很快发现了秦军处理死人的后山,那是一条狭长的山沟,焚烧过的焦黑尸体堆在谷底,还有一些未来得及焚烧的死人,已经成为了污浊腐烂的黑青色尸体,血水从尸体的每一个孔洞中渗出,带出尸体的恶臭味,尸虫在他们身上爬来爬去。死亡与腐烂布满了谷底,使得他们不像是一个人,反而是一团无比恶心的糊状物。
“秦人都是吃人的恶魔!”“杀了他们!”
众人看到尸体,都是群情激奋,一怒之下将燕昭绾与夏无舟手脚绑住,一脚踹下了山底。
所幸二人并没有沾到死尸,只是落在了烧焦的黑炭上。但身边尽是死人,他们瞪着肿大的眼球,黏糊的血色脓液从每一个孔洞渗出,弥漫着肉尸腐烂的浓烈恶臭,吸引来一群嘶嘶哀啼的寒鸦和秃鹫,薄薄的面纱形同虚设。被这股浓郁的尸臭味包围,燕昭绾几乎被熏得昏了过去。
将两人踹下谷底后,上面的百姓依然没有收手,他们往山谷下放了一把火才离去,在由于烈火焚烧的焦臭味中,燕昭绾顿时又清醒过来。
不能倒下!不能死!他们要造反,明政有危险!这是燕昭绾心里唯一的念头。
身旁的夏无舟在被人丢下来之前,已经被百姓狠狠地走了一顿,遍体鳞伤,此时昏死了过去。燕昭绾咬紧了牙关,在谷底摸了块锋利的石头,在死亡的恐惧下,飞快地割开草绳,背起夏无舟冲了出去。
一路上都是死状其惨、七窍流血的尸体,燕昭绾踩着那些人,顺着小路慢慢爬了上去,正好碰上了秦军。
外面的守将终于意识到,燕昭绾与御医还在营帐内,立即带人赶了过来,拿着武器强势镇压了不听话的百姓,将百姓赶回了营帐,不听话的就地处决,终于稳定住了营帐的事态。
燕昭绾将虚弱的夏无舟交给守将,叮嘱他一定得看好营帐,不可让瘟疫扩散出去。处理完这一切,燕昭绾又要了一匹健壮的栗马,飞速往城内奔去。
她的头脑飞速转着,仔仔细细回想着一切,那个最先杀了士兵闹事的人,绝对不是平民,营帐中出事,则意味着城内也一定暴动了。
树林中又传来寒鸦哀婉的叫声,燕昭绾骑着马穿过干枯的树丫,林间簌簌的呼啸寒风,飒飒地打在燕昭绾身上,她马不停蹄地赶着路,再度回到了邯郸。
如她所料想的那样,邯郸果然乱了。此时,邯郸的城门不保,秦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挂躺在城墙上。在暴民的怒吼声中,他们冲了进来,衣不遮体的暴民们拿着锄头木棒,烧杀抢砸,邯郸城内精美的雕栏玉砌不再,瞬间化为断井残垣。
最令燕昭绾无比恐惧的是,她看到不知从哪冒出的许多粗布褐衣的精壮汉子,与瘦弱的百姓不同,他们手上拿着刀剑,一刀便杀一人,混在暴民中,俨然训练有素。
一切都表明,造反,是有预谋的。
邯郸城在暴民的践踏下,绝望而残酷,无辜的人尖声嚎叫,赤条条的男人像猪狗一样被宰杀,女子们光着身子、尖叫着被人推倒在地上,无数双张贪婪的手包围着她们,发泄最原始的欲望。
在一片呛鼻的烟雾缭绕中,整条街市像开了染坊,红色的染液流遍了青褐的石板路,顺着缝隙慢慢渗入土地。
改革变法,明政得罪了太多人,六国的旧权贵,秦国的权贵大臣,还有不知真相被煽动的愚昧暴民,局面已经失控了。
曾经繁华的邯郸王都,在漩涡中心,成为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耳边都是哀嚎,燕昭绾暂且顾不得那么多,全力抽着马鞭往王宫奔去,明政还在那里。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见到明政,保护他,他是天下的希望。秦王政在,大秦就在,还有救。
待燕昭绾到达宫门时,玄铁铸成的厚重铁门缓缓落下,已经快要关闭了,不够他们一人一马通过。
在宫门仅剩一条狭小的细缝时,燕昭绾当机立断弃马,一跃而下滑进了宫门,宫门发出一声沉闷地撞击声,夹住了燕昭绾的半只衣袖。
与此同时,无数把刀剑瞬时对上了燕昭绾。守着宫门的蒙天认出了燕昭绾,当即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道:“殿下怎么回来了?殿下不是在外面……”
燕昭绾将那半边衣袖砍断,着急地问蒙天:“明政呢?他在哪里?”
“王上上角楼了,可是……”
还未听完蒙天的话,燕昭绾立马拔起腿,当即奔向了宫墙上的角楼。宫墙之上,许多士兵们正紧急跑动着架起弓弩,几个将领围在明政身边,听他讲着作战计策。
天色阴郁,灰色的云层似乎要压下来。宫墙之下,燕昭绾看着远处奔袭来许多小小的黑点,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明政佩着长剑,头戴金色的将军鹖冠,浅黛色的领巾紧紧围绕在脖子上,赤色的铠甲在一片阴郁中,依旧熠熠生辉。他突然看到燕昭绾也来了,先是微微一愣,当即深深皱起了眉头,凶狠地对燕昭绾吼道:“不是让你出去吗?你回来做什么!”
燕昭绾也瞪着明政,怒气涌上心头,立即质问明政说:“你早就知道邯郸会暴动?才让我走?”
“谁让我招人恨呢?”
明政的态度突然软了下来,没有继续吼燕昭绾,只是叹息了一声,盯着远处的小点慢慢变大,已经快兵临城下。
“来得太快,甲士都未调回来,只有宫中的八百侍卫,来对抗一城的暴民。”
燕昭绾当即披上了将士铠甲,拿起长剑挡在明政面前,对明政说:“你快去殿内!我来保护你!”
听她这么一说,明政气得鼻子都歪了,“你保护我?我让我自己夫人保护?丢不丢人!”
燕昭绾还想劝说明政,可是他的语气无比坚决,不容改变。
“大秦,从未出过龟缩保命的孬种!暴民一旦进宫,便是死路一条,必须等到蒙战来!”
烟火愈加浓密,冲来的人,尽管衣不遮体,却不似毫无组织的暴民,身后有人抬来能攻上城墙的天梯。
天梯,是墨教发明出的攻城器械。
明政望着乱中有序的队列,突然意识到了不对,“一定又是墨白,墨教和权贵们浑水摸鱼,难办了。”
城墙上射去一波弓箭,抵挡住了第一波攻击,倒下的均是衣衫褴褛的人,明显是被煽动送死的平民。
第二波攻击立马跟上,与第一波不同,大多身着褐衣皮甲,后排手拿弓弩。
“上盾!”
明政朝着众人大吼道,一波箭雨下了过来,些许穿过了盾牌的缝隙,射成了一排。
他们训练有素,趁着机会,架上了天梯。
宫墙上的人也不甘示弱,向下射了一波箭雨,可是他们人太多了,稍微击退一点,立马又冒出头,双方拉锯着,短兵相接,血肉横飞,秦军折了几近一半。
两架天梯被接连架上,下方的暴民爬着天梯往上攻去,远远望去,像无数只蚂蚁蚕食着蜜糖。更多人如潮水一般,往王宫涌来,巨大的圆木捶着宫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砰!砰!”
焦头烂额之时,宫门下突然传来几声巨大的尖锐爆炸声,将宫门旁的城墙炸出一个小缺口。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那个小缺口不断扩张着。敌人抓着破绽,从那小洞涌来,杀到宫墙上,明政等人已是腹背受敌,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
与此同时,远出轰鸣的战鼓擂起,是大将军蒙战率领着大军,冲破了狼烟也赶到了。
双方在比拼着时间,到底是蒙战先到,还是叛军先杀了秦王。
蒙战顾不上外围的敌人,命令军士只管往王宫杀去。
明政朝燕昭绾大喊道:“我将背后交给你!撑住!”
凶狠的敌人不断涌上来,燕昭绾手拿长剑,砍了不少迎面扑来的敌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刀剑刺穿了多少血肉,她麻木地杀戮着,只为了保护明政。
两边均是杀红了眼,远处,一人身着熟悉的墨色长袍,身手矫健,疾跑突破了甲士的防线,往明政奔去,于电光火石之中冲了上来,从几人的缝隙中一剑扎了过去。
燕昭绾正对付着眼前的敌人,敌人倒下,一把利刃却从那人背后刺来。长剑来不及收回,已经挡不住了,就径直朝着明政的心脏刺去。燕昭绾没有办法,她以一己之躯,下意识挡在了明政身后。
刀剑刺进了她的胸口,从肋骨深深扎进去,刺客正想拔剑,却拔不出来,剑尖被燕昭绾死命握住。
一刹那的迟疑中,刺客的身体被冲来的侍卫们用利刃贯穿。
蒙战终于到了,掌握住了局面。
但燕昭绾却不行了,鲜血从肺腑、手掌喷涌着,燕昭绾从未感到如此疼痛,痛得眼泪像喷涌的血一般,不停从眼眶中流出,仿佛慢慢流逝的生命。虚弱的身子无力支撑,向后倒去,被一个宽厚的怀抱接住。
燕昭绾倒在了明政的怀中,望向他的眼睛,在泪水中朦胧不清,她却笑着说道:“我、我……保护了你,真好,你没事……”
明政跪在地上搂住了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奋力按住了他胸前流血的伤口,嘴唇发颤着喊道:“不!你不能死!我不准!”
在寒风萧萧中,飞雪飘零,一片片雪花落在他的乌发上。
一阵寒冷随着飞雪袭来,燕昭绾抽搐瑟缩着,“好冷,抱紧……”
“昭儿!”“昭儿!”
明政大声叫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几近嘶哑,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掉落。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爱……”燕昭绾的声音越来越虚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沾满鲜血的食指,轻轻点在明政唇上,在他唇上点下一点朱砂。
“你。”
手指顺着唇沿缓缓滑下,燕昭绾逐渐失去了意识,记忆不断浮现在眼前,燕昭绾看到了许多事,第一次认识他,第一次吻他,第一次确定暗藏的心意,第一次决定要在一起……一点一滴记忆的微光,光芒万丈地照亮了分崩离析的世界。
她曾那样浓郁炽热的爱过,最后能死在他的怀中,对于这具残缺破败的身体,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无论头上的人怎么哽咽着,大声呼喊着,燕昭绾已经听不到了,满目朦胧中,她接受了这个最好的结局,闭上了眼睛,仿若坠入了深渊的黑暗中。。
永别了,明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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