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权力游戏
楚国，冬日。
楚国下了冬季的第一次大雪，南方的风雪并不大，只是在宫殿的黑色石板上薄薄笼罩了一层积雪，宫女宦官一经过，立马将那积雪踩化，雪化成脏脏的雪水，被打扫的宫人扫去。
在这一片寒风肃杀中，一只巨大的雪鸢呼啸而来，于楚国章华殿的上方翱翔许久，最终停在最高的阁楼砖红色瓦片之上。瓦片的雪没被人踩散，鸟儿落下，在上面留下竹节一般的爪印，雪鸢就这么静止站立在上面，居高临下地鸟瞰着整个楚国王宫，它用着锐利的眼光环视下方矮小的人与建筑，仿佛一个个会移动的黑点。
宫人们从来没见过这种大鸟，在阁楼下方围了一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不由啧啧称奇。
田媚儿从窗棂向外望去，也见到了站在宫殿最顶端的雪鸢，它就像一面巨大的旗帜，和冬日乳白色凝固的天空融于一体，这只大鸟，满身纯洁白色羽毛，仿佛生来便属于雪，从风雪而生。
但田媚儿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既然那只神秘的白色大鸟来了，意味着墨白也来楚国了。此后，楚王芈怀之每日待在章华殿中，除了墨白，不见任何人。
田媚儿觉得此事蹊跷，却见不到楚王。更令她糟心的是，在楚国时，她听说秦王政和燕昭死了，死在邯郸的叛乱中，长安不日将发丧。秦国已经乱了，楚王绝对会有动作。她的心中惴惴不安，几日来连活都干不好。
一日，正当她想着这一切走神时，在刺绣时一不留神扎破了手指，细小的血珠从柔嫩的指尖渗出，疼得她轻吟了一声，都被楚国王后明珠看在眼中。
自从墨白来到楚国之后，芈怀之就神隐闭关，连朝都不上了，反而常常与墨白呆在一起，就像当初的燕王那样，有大臣冒着杀头的危险以死劝谏，都被芈怀之贬官赶回了封地。不仅前朝，在后宫中，众人包括田媚儿也无法接近他，她却在偶然的一个机会碰到王后，王后夸赞她做事机敏，让田媚儿到她的宫中服侍。
王后明珠，不仅是芈怀之唯一的发妻，本来的身份更是明政的堂姐，从秦国嫁来的公主。明珠的面容，如桃李般娇嫩，淡淡的眉毛似柳叶般温柔，最动人的是一双银杏般的双眼，眼波清澈，足有风情。
与全都是美艳风采的楚国女子不同，明珠在温婉中带着秦人的几分大气，人如其名，在楚王的后宫中，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在楚王身边，却是一颗蒙尘的明珠。楚王不喜欢女子，对后宫的女子熟视无睹，连对待明珠，仅仅只是相敬如宾罢了。
关于自己的身份，为了明珠的安全，田媚儿并没有跟她说过，明珠却出其意料地喜欢她，将她召在身边。
此时，王后宫中仅有她们两人绣着王上的冬衣，明珠微笑着问她：“媚儿，你一直心不在焉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指尖渗出些许鲜血，田媚儿慌忙地拿了个帕子蹭了蹭，眨了眨眼睛着急地说：“奴婢毛手毛脚，不劳烦娘娘担心，我真的没事。”
明珠抿嘴一笑，继续与她做着针线活，又是不经意地问道：“王上，最近如何了？”
田媚儿答道：“王上一直还都是那样，与矩子成天呆在章华殿不出来，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娘娘想去见王上吗？或许王上能听娘娘的话呢？”
提到楚王，明珠收起笑容，眼中刹那间失去了神采，哀婉地说道：“王上，他并不喜欢我，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田媚儿噤若寒蝉。明珠是秦国公主，更是秦王的姐姐，一向不受宠爱。这一点，田媚儿知道，明珠更是心知肚明。秦王明政日日紧逼，蚕食楚国的疆土，楚国好几次迁都南下，只是为了离秦国远一点。
楚国人，既惧怕秦国，又深深恨着秦国。
明珠摇着头叹了一口气，手上虚弱没有力气，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针线，眼神空洞地望向腿上的鹿皮貉裘御寒笼袖，皮毛柔软，上面有一只绣了一半的白鹤。
“最近无论是秦国，还是楚国都发生许多事，我也是心中无比担忧，却无法见到王上。”明珠长叹了一声，眼中映出点点闪光的泪珠，从脸颊滑下，滴落在皮毛上，很快便消失不见，“王上忙于国事，我们这些女人，帮不上他，是他们男人的累赘。”
“娘娘不是累赘，是楚王最好的贤妻！娘娘替王上料理后宫，王上才能心无旁骛，处理前朝的事！”田媚儿连忙放下手上的针线，不停地安慰她。
听到田媚儿的话，明珠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对田媚儿说道：“从来没人这么说过，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女孩子，难怪王上会让你做女史，其实我也很惊讶，为什么王上突然就开始接近女子了。”
明珠抓过她的手，端详着她妩媚上扬的眼角，温柔地说道：“本以为王上也会喜欢你，我是想让你去伺候他的……”
田媚儿连忙摇头，矢口否认。
“不……只有像娘娘这样尊贵的身份，才配得上王上！”
明珠突然又笑了起来，如银铃般清脆，田媚儿很少见她这么笑过，心里有些惊讶，在一旁陪着她笑。
明珠拢了拢她的头发笑道：“我就说个笑话而已，自从嫁过来，还没这么快活地聊天呢！以前小时候在秦国的时候，父亲常常会逗我和母亲玩，长大后嫁给王后，现在都没人逗我了。还好碰到你，我看着便很好。”
“娘娘想回家吗？”田媚儿试探地问道，她看上去十分想念秦国和父亲母亲，只要秦王攻下楚国，明珠也能回家了。在秦国的日子，绝对比楚国好。
“家？”
明珠长大了嘴，惊讶地看向了田媚儿，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随即严肃地说：“虽然我是秦国公主，但嫁过来便是楚国人了，即便王上并不喜欢我，但我永远都是王上的发妻，明媒正娶的王后。”
即使芈怀之从来没有在意过，明珠却是这般固执，田媚儿无法劝说她与自己一同回到秦国，只能尽力安慰她：“王上一定会看到娘娘的好……”
明珠却打断了她，故作轻松地说：“媚儿，我知道你是安慰我，其实我自己也知道，秦国与楚国一日战争不休，王上就一日不会待我好。”
又是战争，田媚儿撅起嘴，有些气愤地说：“就争个地盘的事，那些男人成天打来打去，不知又会死多少人，两败俱伤，他们为何非得打仗呢？”
“天子之怒，血流漂橹，伏尸百万。礼崩乐坏，天下陷入战乱，已经几百年了，秦王如今兼并天下，或许以后就不一样了。”明珠解释道。
“秦王是您的弟弟，楚王是您的夫君，娘娘夹在中间，真是两边都不是人了。”
明珠苦涩一笑，又是拿起针线绣着那只未绣完的白鹤，想了想同田媚儿说：“其实啊，曾经的七国，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能天天打架？”
“到现在这种地步，唉……血亲关系都是不靠谱的，只有利益才是最可靠的。”
瞧着田媚儿惊讶的模样，明珠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道：“你只是小丫头，贵族之间许多关系都不知道。贵族向来不与平民通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知道为什么吗？贵族间世代联姻，就是怕乱了阶级的秩序引发混乱。几百年来，七国间贵族彼此通婚，早就是一家人了，随便两个人都是有关系的，就拿秦王和燕君昭殿下来说，昭殿下的祖父娶的是秦国公主，昭殿下其实是秦王的表姐。说到昭殿下与楚王，秦楚交恶之时，先王娶的是燕国公主，也是表兄妹。”
明珠说了一大串，田媚儿想着那些复杂的关系，头痛得捂着头，忍不住皱着眉抱怨道：“我都绕晕了！他们上等人一家人打架抢地盘，吃苦的却是底层的百姓！无聊不无聊啊？”
每一次打仗，不知会死多少人，不知有多少人失去丈夫与儿子，在贵族眼中，只是一家人间权力的游戏，从来没有将下等人当人，人命如草芥。百姓，土地，军队……这些用人命垒起来的东西，都是上等人手中的筹码。
这便是世界的真相，田媚儿不能接受，顿时恼得气血上头，脸色微红。
明珠以为她恼的是通婚不能下嫁的规矩，又朝她解释道：“贵族间的规矩便是这样，男子不下娶，女子不下嫁，婚姻全听父母安排，得门当户对，其中不夹杂任何感情，都是看双方实力。”
田媚儿撅起嘴，不服气地说：“我才不管这些，只要喜欢彼此，不就能在一起吗？秦王和昭殿下不就是因为喜欢彼此，才在一起吗？昭殿下还是女扮男装呢，如果她不脱那件男装，岂不是秦王殿下娶了男人做王后？”
“我这个弟弟啊，”说起秦国的事，明珠总是欢喜的，她不由想到了很久以前，“秦王这个人，确实前所未闻。以前我没出嫁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宫，还见过他，就一小孩，却跟个小大人一样，一脸严肃地坐在王位上。可是啊，他那几案下还藏着小木马，被我发现后，就脸红地藏起来……”
明珠突然神色凝重了起来，问道：“听说邯郸叛乱，许多人说他们死了，不知到底如何了。”
“娘娘是大好人，秦王一定没事的。”
“希望吧……”明珠突然又问她，“如果你是我，你会选择秦王，还是楚王？”
“当然是……”
田媚儿正想说秦王，却突然收住了话头，开了个玩笑：“当然是看谁生得好，就选择帮谁。”
这句玩笑话果然打破了僵硬的气氛，王后捂着嘴大笑起来，“那你只能选我的弟弟了，他的母亲是个周国公主，第一美人，他长得像母亲，向来就生得好，楚王嘛，还是比他稍微差了那么一点。”
“秦王殿下长得那么好，昭殿下嫁给他的话一定很幸福吧。”田媚儿说。
楚宫中两个女子开着玩笑，另一侧章华宫中，芈怀之走入了地下密室，墨白已经等着他了。
地下烛火摇晃着，墨白的身影有些朦胧不清，芈怀之多点了一盏灯，地下密室才稍微亮了一些。
芈怀之对墨白说道：“当年那些狡猾的秦国人，欺骗我的祖父和父亲，害得他们客死秦国，如今秦王已死，是时候偿还了。”
墨白却不言语，微微皱起眉头。
“怎么？矩子不相信我？”
“不，有些奇怪，这次似乎太过顺利了，明政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人。”墨白淡淡地说。
“秦国的内线，已经说长安准备发丧了。依寡人看，明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得罪了那么多人，还想活着离开邯郸？还是先生害怕明政呢？”
“对付明政，得谨慎起见。”
芈怀之突然大笑起来，说道：“毕竟为了取他一条命，矩子连喜欢的人都搭进去了，当然会怕他！”
说着，他的脖颈突然被掐住，肺腑中的空气一丝丝消耗殆尽，在这股窒息感下，芈怀之却笑得愈加兴奋，五官扭曲着笑道：“被我戳中了痛点，你着急了？”
看着芈怀之的笑容，墨白感到有些不适，一把丢开了他，他还是大笑着说：“那个死女人，是救不回来了，有这功夫，我们一起打进长安，天下都是我们的！”
墨白冷眼说道：“你向来是说大话，给我的招魂灯，也是假的吧，根本就没有作用。你别忘了，只要我想，你随时都会死。”
“我何时欺骗过先生？当然是真的，只是你不会用，招魂之法，只有楚国国君与祭祀知道。”芈怀之整理了一番衣衫，从地上缓缓起身，“下次，我亲自告诉你怎么用。”
“话说一半，看来你是一定要抓着我的把柄吗？”。
墨白微微眯起眼睛，显然不相信他的话。芈怀之微笑着说：“招魂引魄，魂之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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