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死而复生
燕昭绾望着早已昏厥过去的明政,他的额头被汗水浸湿了,仿佛淋了一场大雨,必须尽快决定,否则性命不保。
“我当然选择阿政的命,但是小夏,如此有一丝可能,你不要割去他的右手!他还要拿剑,拿笔,骑马……不能失去这只手!”燕昭绾着急地说,眼泪不由滑下了眼眶。
夏无舟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妥协了,“我先尽力给王上刮骨疗毒,如果没有好转,一旦苗头不对,我便自己决断,割掉他中毒的右手。”
所谓刮骨疗毒,燕昭绾有所耳闻,刮掉腐肉,彻底清掉剧毒,但是却痛苦异常,病者需在嘴中咬着一块沾满曼陀罗汁液的帕子,不仅是止痛,更是为了防止病者太过疼痛咬掉舌头。
听着夏无舟的话,燕昭绾失神地点了点头,眼泪如珠玉般止不住地簌簌掉落,在地上碎开。夏无舟有些不忍心,又对燕昭绾说:“其实还有个办法,王上中的是尸毒,如果有解药,自然不用割去手臂,此毒闻所未闻,恐怕只有下毒者才会有解药。”
下毒者是谁,两人心知肚明,燕昭绾看着明政惨白的面庞,擦去了眼泪,随后跪在夏无舟面前,对他行了最隆重的叩首之礼,她下了决心地说:“我去将解药带回来,请你一定要照顾好王上。”
燕昭绾默默走了出去,尽管明政已经昏过去了,燕昭绾依旧听到了帐中传来低沉的叫声,夹杂着他的疼痛。燕昭绾的心仿若被千万手揪起,也是疼痛万分。一帐之隔,她在帐外默默流泪,却不敢进去。
随着帐内逐渐没了声音,燕昭绾缓了一会儿情绪,擦干了泪水,忽然感到一双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一头一看,发现是惠娘来了,她拿来一块葛根,羞涩地交到燕昭绾的手中。
惠娘担心地问:“殿下要去哪里?”
“去找能治阿政的药。”
燕昭绾举起葛根咀嚼了起来,葛根有股特殊的香气,是她不曾尝过的清香。她又想到明政说过的话,心间猛地又是一抽搐,明政知道葛根能吃,小时候必定吃了不少,明政,吃过的苦太多了,燕昭绾默默地想。
惠娘拉着燕昭绾的衣袖,忽然面露愁容,着急地说道:“殿下,有一只雪色大白鸟在军营外飞着,大家在射箭,它不敢飞下来。”
听到雪色大白鸟,燕昭绾大吃一惊,立马反应了过来,反问道:
“小白来了?”
燕昭绾跟着惠娘走到军营外,果然看到了白鸟盘旋在高空,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众人朝着大鸟射箭,它长啸了几声,不敢飞下来。
小白突然出现,一定有事。
燕昭绾连忙命令所有人不许射箭,又拿来了新鲜的牛肉,之后她吹响了那只骨笛,白鸟听到声响依旧绕着飞了许多圈,确定众人都放下弓箭,没有危险,才降落了在燕昭绾面前。
飞鸟的翅膀巨大,降落之时卷起了一阵巨风,它的墨色鸟喙尖锐地勾起,眼睛如同金色玛瑙一样炯炯有神,却没有理会燕昭绾,径直啄起了脚边的肉。燕昭绾想抚摸它的白色羽毛,被它敏锐地察觉到,颤栗着往后退了几步。一人一鸟对视了许久,气氛有些尴尬,燕昭绾担心小白对自己有芥蒂,便朝它展开双手,手上空空什么都没有。
这是对狗示好的法子,燕昭绾不知有没有用,硬着头皮试了一试。小白是只聪明的大鸟,或许能明白。如她所想的那样,小白歪着头看着她的手,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又凑了过来,用锋利的鸟喙继续撕咬着牛肉,燕昭绾将手放在它头上轻柔地抚摸着,它并没有退后,只顾吃着脚下的食物。
惠娘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飞鸟,兴高采烈地一蹦一跳跑了过来,却摸不到它的头,只能摸到胸脯的羽毛。感受到他们的抚摸,小白转过身子,在她头上轻轻啄了一下,又在燕昭绾头上啄了一口。
小白的鸟喙可以轻易撕碎牛肉,比刀剑还要锋利几分,可是这一口啄在头上,燕昭绾和惠娘并没有感到疼痛。
“殿下,把大白鸟带回去养吧!”惠娘兴奋地说。
听到她的声音,小白突然发出了一道凄婉的哀鸣,燕昭绾心有戚戚然,韩清曾说小白十分聪明,不仅认得人,还听得懂人话,这样一只聪明的鸟,也许也会有记忆,也会感到悲伤。
燕昭绾凑到面前,轻声问:“小白,你想到华儿了吗?她在你眼中,也是个小女孩吧。”
小白铜铃般的眼睛盯着燕昭绾许久,突然在她面前俯下高大的身子,似乎是要燕昭绾上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燕昭绾问。
小白朝着远处长啸了两声,燕昭绾心有所悟,“墨白矩子?”
“咕。”
它叫了一声,燕昭绾已经确定了小白的目的。它来得正是时候,于是燕昭绾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能带我回来吗?”
小白又“咕咕”叫了两声,算是答应了,燕昭绾上了鸟背,紧紧抓起巨鸟背上的羽毛,在晕乎乎的感觉中,她第一次飞到了高空,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心跳骤然飞快。燕昭绾并不是惧怕高空,飞翔之时,大风卷着层云铺面拂过,衣袂高高飘起,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自由,是人生从未体会过的畅快。
在微白的云气水雾中,燕昭绾忍不住往下张望,碧翠青山重重叠峦,不见人烟,浩浩汤汤的长河如同素白玉带一般,围绕着翠绿的山脉。山川相缭,燕昭绾见到这般奇异的景色,不由惊呆了,一阵大风席卷而来,燕昭绾流连于胜景,甚至差点抓不稳摔了下去,小白侧了侧身子,接稳了正要掉落的她。
燕昭绾受了惊吓,趴在了小白的背上,紧紧拽着它的羽毛,只敢斜着眼看着下面的景色。大概是拽得紧了,小白低沉地叫唤了一声,她才稍微松了松手。过了许久,她终于见到了人烟,只见楚国士兵的银色铠甲,在阳光下成片闪耀着,穿过这片银光,小白停在了高山之巅上。
一人身着墨色长袍,早已等候在了楼阁外了。燕昭绾远远望去,看到他的背影,以为是墨白,凑近一看却不是。那人转过身,他不似墨白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这年轻男子的面庞冷清,一双疏离淡然的眸子,嵌在浅浅的眉弓下,似乎没有任何攻击感。
无论如何,来者需彬彬有礼,燕昭绾行了一礼,礼貌地说道:“在下燕昭绾,前来求医治尸毒之药,请见矩子。”
那人饶有兴趣地望着燕昭绾,突然轻笑了一声说道:“那你是来找我的。”
燕昭绾有些惊讶,眉梢当时一扬,“矩子呢?”
“你一说来找矩子,我便是矩子;二说来求药,解药在我手上,你当然是来找我的。”
燕昭绾有些吃不准眼前的人,试探着问:“请问阁下是?”
“在下茯林。”
“墨白呢?不会去世了吧?”
茯林摇摇头,从门口走了过来,拿出一些红色的果子,放在手心喂着鸟,淡淡地说:“墨白没事,而是将矩子之位交给我了。矩子之位并不像王位那样,死后由儿子继承,通常是由众人推贤举能,选出来的贤者。如果矩子失德,任何墨者都有权弹劾他。”
小白吃着那些红色果子,满意地叫了一声,慢慢闭起了眼睛,翅膀也随之收了起来。
燕昭绾见状一把抢过那诡异的红色果子,质问茯林说:“你给小白喂了什么?”
“只是消除疲劳的果子,你这么重,它早就飞累了。”茯林白了一眼燕昭绾,嘘了一声,“它在休息,别吵。”
仿佛被人挖苦了一番,燕昭绾不服气地问:“重?”
“并不是说阁下肥胖,”茯林说,“实际上,人的重量,对于飞鸟都是很重的,它真的很累。”
“那墨白为何能一直乘着飞鸟?他不也很重吗?”
“其实墨白乘鸟时,都在御气而行,才能到飘逸灵动,神出鬼没的地步。”
燕昭绾听着他说的话,声音温柔,不同于墨白毫无感情的温和,不由对茯林生出了一丝好感。
茯林突然打住了话题,问燕昭绾:“阁下不是来求药的吗?怎么问那么多小白的事?”
提到正事,燕昭绾怕耽误正事,慌忙地问:“矩子给我解药可有什么条件?”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帛书,塞到了燕昭绾手中,“这是药方,在下并没有条件。”
如此轻易就拿到了解药,燕昭绾简直难以置信,生怕拿到假的药方,眼中生出一些怀疑。茯林冷清的眸子滑过些许光泽,在她看来却是真诚的。
燕昭绾打开帛书,确实是药方,不由心生疑窦,依然试探着问道:“为什么要将解药白白给我?”
茯林说:“矩子,乃至墨者,不都是这般大公无私,救助危难之人吗?”
看着茯林一脸无辜事不关己地模样,燕昭绾顿时火冒三丈,火气上头,揪住他的衣领质问着他说:
“你现在跟我装好人?那你们为什么要炸了咸阳,纵火伤害了几千人,之后还害死了整个郢都的百姓,整整三十万人啊,因为你们的一己私利,都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回答我!”
燕昭绾说完心中的愤慨,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以前的她,根本不会这么粗鲁地动手,现在却抓住了茯林的衣领,像一个讨要说法的刁民。燕昭绾发觉了,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早已和自己交融在了一起。
尽管太过失态,她还是用力地揪着茯林,势要一个说法,连茯林的脖子被衣衫磨出了些许红色印子。茯林并没有发怒,他望着燕昭绾眼中的怒火,缓缓地说:“这和我无关,你应该去问墨白和楚王。”
他如此轻慢,燕昭绾更加火气上头,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道:“你是矩子,怎么不可能知道他们的事?”
茯林叹了一口气,自嘲地笑着说:“你的意思是要找他们报仇,杀了他们?那你还是应该找我,从一开始,我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燕昭绾一愣,茯林趁机推开了他的手,神色沉了下去,“我都告诉你,夺取华姑娘的生命的白羽箭,是我制的药;后来我为了制出死而复生的药,先是炼丹,却无意炼出威力巨大的爆炸丹药;丹药没用,我开始采取药草木石,制出了能让死人走动的尸毒。就是因为我,墨白才能拿着丹药报复秦国,楚王才能用尸毒毒杀了王都的所有人。一切是我的错,你要报仇,就找我一个人吧!”
“混账!”燕昭绾一生气,一巴掌直接呼在茯林脸上,他白色的肌肤顿时留下一道血痕。
“你们如此自以为是!自食恶果!如果不是因为仇恨,华姑娘一开始就不会死,咸阳的百姓不会死!郢都的百姓也不会死!你们做错这么多事,还妄想着偿还吗?”
山风吹起衣衫飘带,在夏日中竟然十分寒冷。
燕昭绾气愤地指责着茯林和墨白,她的眼前闪过无辜的人,他们满身血污,因为仇恨与暴力,失去了生命。而世道不该如此,他们本应有生存的权利。
茯林突然打断了燕昭绾的话,说道:“死而复生,并非不可能。”
“死而复生的药,你制出来了吗?”
燕昭绾又是一惊,生怕茯林又搞什么鬼,造成更加严重地后果。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我已经交给墨白了,他厌倦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只做着一件事,那便是等待,他在等着华姑娘苏醒,带她离开这里,远离人世的纷扰浩劫,前往桃源之乡。”
“墨白行残忍之事,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吗?”
燕昭绾心情沉重,望着紧闭的褐色雕花阁门。“嘎吱”一声,突然门被人从内里推开了,墨白出现在她面前,对她微微一笑,仿佛他们间没有仇怨,只是多日未见的老朋友。。
墨白神色淡然,说道:“既然来了,进来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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