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舌战09
马车的构造和来时没有二致，吉克尼夫现在却能感觉到马车奔驰带来的震动更大了，是因为车厢内气氛沉重呢，还是因为车厢内的成员变了呢。
如果说来的时候车中只有主力成员，回去的车中就换上了替补。
替补弗鲁达的是他的一名高徒，替补罗内的是一名吉克尼夫下属的秘书官。没有变的是另外两位，马车的主人吉克尼夫和巴杰伍德。
弗鲁达不在，是因为他提出要和高徒们讨论刚才的种种见闻。因此，他把仅次于自己的——不过和他之间也有绝对差距的——高徒叫了过来。
恐怕现在，弗鲁达乘坐的马车中，已经展开了白热的讨论。
吉克尼夫的马车，状态则正好相反，这里只有寂静。
只有沉重的气氛统治着车厢。
陷入寂静的状态，原因在于吉克尼夫，因为他一脸僵硬的表情，好像吃了黄连一样。
人们敬畏地称吉克尼夫为鲜血皇帝，都认为他是个时常面带浅笑的男子。实际上，他的浅笑是装出来的，因为他有必要向人们展示，自己是一个强大的皇帝。如果领军人物不能展现出威仪，追随者只会感到不安。
恐怕就连同乘三人中与他相识最久的巴杰伍德，也没有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正因如此，同乘者们都一言不发，默默僵坐着。
虽然能感受到部下们的视线，但吉克尼夫还是不想说话。
谁都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如果有谁能想到其他的原因，吉克尼夫会把那人的头劈开，看看那家伙的脑核是怎么长的。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脑核可不常见。
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说实话，把那里称为坟墓很有问题。
（那分明是——魔王的城堡。）
那群骇人的怪物，还有位居他们之上的存在。
——坐在王座上的“死亡”。
吉克尼夫感受到的不仅是恐惧。
金碧辉煌的建筑、琳琅满目的陈设品，一切都奢侈至极，这些都让人产生敬畏感。
长于政治的吉克尼夫很容易理解，面对包括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在内的综合实力远超自己的存在，帝国今后将迎来受难的日子。
自己所在国家的首脑是一位强者，这一点可以给予国民安心感。国力再强，如果首脑是绵羊，国民也无法安心度日。幸运的是，帝国不论身体还是头脑都是狮子，可是现在出现了身体和头脑都是龙的国家，不知帝国臣民会有怎样的感想。
吉克尼夫低下头，看向自己紧攥太久，已经失去血色的手。
“不，下结论为时过早。现在帝国还没有彻底失败。”
吉克尼夫笑了起来，那是与鲜血皇帝相称的笑容。
好像正等着他那戏谑的笑容，部下们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吉克尼夫见状，也露出了些许真心的笑容。
“不要总是瞥我，会分心的。”
“陛下！”
三人同时叫了起来。吉克尼夫从三人的声音中，听出了他们见到自己皇帝归来的喜悦，再次认识到了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首先，在场的所有人来讨论一下，看看大家对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感受有没有什么差异。如果有谁有不同的意见，就讲出来，即使说得不对，我也不会责怪——好了，我们就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统治者，安兹·乌尔·恭来思考一番吧。”
吉克尼夫缓了一拍，开始讲述自己对超级怪物的坦率感想。
“安兹·乌尔·恭能轻易制造出死亡骑士，他是怪物中的怪物，与他为敌帝国恐怕会被毁灭。就算不与之为敌，他毕竟是不死者，很可能会半开玩笑地杀死生者取乐。有人有不同意见吗？”
“属下没有。”
“属下觉得陛下说得很对。”
“嗯，我也同意。我想顺便说一下，那家伙不是肉身凡胎能战胜的。话说，我觉得不可能杀到和他近身搏斗的距离，哪怕用上帝国全军。”
得到三人的赞同之后，吉克尼夫继续说了下去。
“不仅拥有武力，他还作为绝对的统治者君临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拥有王者应有的魅力。”
“是啊，他确实很威风啊，看上去比我们的皇帝还有领袖气质呢。”
“巴杰伍德阁下！”
“无妨，这是事实。他说了那么多话，恐怕只有一句展现了真正的情感。我从那句话中感受到了可以称他为霸者的气魄。”
“‘不要吵，安静’，对吧？”
吉克尼夫听到秘书官的询问，轻轻点了点头。
正是那句话中的霸气，让吉克尼夫感受到安兹·乌尔·恭确实是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之王。
“不仅如此……最可怕的是那个怪物脑瓜灵光，每一招棋都有的放矢，实在是个绝世谋略家……不要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你们仔细想想。自从我到达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剧本进行。不然的话，他不可能这么轻易放我回来。那么可怕的怪物居然不用蛮力而用策略，他并不是只有武力没有智慧的对手。”
越是这样的家伙越难对付。
“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他的部下，说说你们的意见。”
吉克尼夫想听听自己部下们的感想，催促他们发言。
“站在王座附近的那些人应该是他的心腹吧。站在恭身旁的生着翅膀的女人……那应该是王妃才对吧？从她的态度感觉应该是。”
她是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绝世美女。
她脸上的浅笑中绝无善意，即使如此也有足以令人心潮澎湃的魅力。看到她如此美貌，输给自己的欲望，想搏美人一笑的男人想必不在少数。
吉克尼夫感觉到，她腰际的黑色翅膀实在浑然天成，不像是魔法道具或者服装的装饰品。虽然有翼人等有翅种族，但是他觉得那个女人和翼人之类的种族不一样，她一定是被称为恶魔的异界居民。
“或许是吧。我觉得她有可能是安兹·乌尔·恭的妻子。既然他有妻子，那个，怎么说呢……莫非他只有面部是骷髅吗？还是说他只是戴着骷髅面具呢？”
“谁知道呢。”吉克尼夫一边回答，一边心想那张脸感觉不是面具，而且感觉也不是幻影。
“还有，那个能用声音控制别人的迪米乌哥斯……他是吟游诗人吗？他是青蛙，应该擅长唱歌吧。”
吟游诗人具有配合乐器演奏和歌声发挥特殊效果的能力。有点类似迪米乌哥斯用语言控制别人的能力。
吉克尼夫还听说以歌声迷惑水手的洛勒莱之类的妖精中有的拥有类似的能力。然而，那个面目可憎的男人不可能是可爱的妖精一类的存在。
“啊啊，是这样，吟游诗人啊，这个可能性很大。除了那只青蛙之外，还有巨型昆虫一样的家伙……它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有可能是虫系种族的人……不过除了蚁人之外，我对其他虫系种族并不了解，我打算回头问问老师。”
世界很大，一定有尚未广为人知的种族，也有突然变异产生的种族。不仅如此，听说怪物的王族比起通常种往往有所变化，就像蚁后和工蚁不同。吉克尼夫认为这些可能性都是有的。
“这样想来，剩下的就是银发少女和两个黑暗精灵了啊。后者先不说，前者是什么？从她丰满异常的胸部来看——是宠妃吧！”
听到巴杰伍德的话，马车里充满了苦笑声。
“不会，单纯的宠妃不可能和心腹重臣同列吧？”
“起码应该是能和那两个黑暗精灵匹敌的强者吧。”
“喂喂喂喂，这可能就是你看错了。”巴杰伍德的语调认真了起来，“有资格站在那里，一定都是那个怪物的心腹没错。可是，又没人规定是心腹就一定要很强。你想想看，要是按强弱选出一百个我做陛下的心腹，帝国政务肯定会乱成一团，就等亡国了吧？也就是说，她是以武力之外的因素选出的心腹，很有可能是个脑瓜灵光的宠妃吧？比如负责管理那座自称坟墓的城堡中的所有内务。”
吉克尼夫听到有人说“原来如此”。
他也觉得巴杰伍德的一番话有道理。
他被安兹·乌尔·恭的强大一叶障目，单看与黑暗精灵并列，就以为那位银发少女也是强者。当然，她也可能拥有与两个黑暗精灵同等的恐怖力量，然而应该避免抱有错误的先入为主的看法，以免栽跟头。
“大概就这些吧。”吉克尼夫环视三人一周，“你们所说的我也思考过了。话说回来，那家伙的心腹如果都是不死者，倒也还好……不过看这样子，他身边聚集着各种各样的怪物啊。”
“是啊，简直是怪物大展销，感觉真是人才辈出啊——”
吉克尼夫听到巴杰伍德口无遮拦的语调，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是啊，最好根据得到的情报，对那些家伙进行进一步的调查。其他需要讨论的事情……就是那座城堡的庄严了。那么气势恢宏的城堡，过往流传下来的传说里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吗？”
“请原谅臣下才疏学浅。回到帝都之后，臣下会以神话相关史料为中心进行调查。”
吉克尼夫高傲地接受了高徒的谢罪。
“嗯，拜托了。关于城堡你们有没有察觉到什么？我觉得那么神圣的城堡，不可能是那么邪恶的怪物建造出来的。你们有没有看到什么会成为线索的东西？最大的问题是，那里真的是与这片地域的历史有关联的坟墓吗？”
没人回答。
这证明大家都怀有相同的疑问。
甚至有可能是通过传送，从毫无关联的场所——说不定是从被称为魔界的异世界——传送到了坟墓下方。不如说这样解释让人更容易接受。
“得不出结论啊，情报还是太少了。通过留在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梵米利恩，还有那些家伙要派到帝国来的使者，我们要尽可能获得情报，你们明白了吗？”
“当然。我们打算做得面面俱到，不让对手产生敌意和怀疑。”
“只是打算怎么行：对方的战斗力远在帝国之上，你们一定要格外谨慎，不能让虚假的友好关系产生裂痕。”
秘书官点头表示领命，吉克尼夫这才觉得肩头的重担稍微轻了一点。
“有点对不起带来的那些人啊。”
或许是总算有了余力，他提起了一直关在马车里没有踏出一步的人们。
她们是吉克尼夫打算献给安兹·乌尔·恭，从帝国带来的贵族大小姐们。
不管在什么世界，“姿色”都是武器。按说应该由帝国情报局，准备好擅用这种武器的女间谍，不过吉克尼夫担心对方使用魔法进行调查，惹出麻烦，特意挑选了一群黄花闺女。
“是啊，她们本来做好了再也见不到父母的准备。有点对不起她们的决心，不过她们心里肯定也觉得高兴。”
“这不好说吧？万一能得到那个怪物的宠爱，那可就厉害了哟。”
“如果哪个女人和那样的怪物上床还能感到愉悦，那她的胆子简直大得可怕。”
巴杰伍德的言外之意是人类中不可能有那样的女人，然而吉克尼夫觉得他太天真了。以毒杀亲夫的自己母亲为代表，吉克尼夫看过无数女人的暗斗，他非常有自信否定巴杰伍德的看法。
“女人比男人想象的要勇敢得多，而且会在感情和利益的驱使下行动。满不在乎地与骸骨之王上床的女人一定也会有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应该庆幸的或许是我才对。要是真的把她们留下，说不定哪个女人会给安兹·乌尔·恭吹枕边风，让他杀了我。”
身旁三人都苦笑起来，然而吉克尼夫觉得这并不是杞人忧天。
他知道自己因为强行推进改革，受到多少贵族的憎恨。当然，也有支持他的贵族，然而他能信任的只有一部分近臣和自己的老师弗鲁达——
一片羽毛般轻飘飘的疑问，突然降落在他的脑海之中。
就是关于老师弗鲁达。
弗鲁达是他的恩师，是帝国的重臣和王牌，是帝国最杰出的英雄，是吉克尼夫都尊敬的人物。同时他也知道，剥开弗鲁达贤者般的一层薄皮，就会看到里面澎湃着因为想要窥伺魔法深渊而近似疯狂的渴望。因此吉克尼夫心里有个疑问。
——那不是弗鲁达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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