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备战03
坐下后，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不管谁看到他的这副样子，都难以想象这就是王国权倾朝野的大贵族，他现在更像是一个疲惫不堪的普通中年人。
他把软塌塌地垂下来的金发随手向上一拢，靠在椅子背上皱起了眉。
不知是不是因为精神略微松弛了下来，在宫廷会议上积攒起来的负面情绪化为怒气喷涌而来。怒气轻易突破了临界点，变成他的咆哮倾泻向空中。
“怎么尽是蠢货！”
没有一人理解现状，如果有人理解了现状还对贵族们的愚蠢行为听之任之，只能说他太狡猾了。
现在，王国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在帝国频繁的示威行动下，以粮食问题为代表的各种风险都在缓缓沉淀。到目前还没有发生重大问题，是贵族们都真心认为“只要坚持到打垮敌对派阀就好”。
帝国有名为骑士的专业战士，然而王国没有。想要对抗帝国的进攻，王国只能征集平民组成军队。因此，王国内的村庄总要面临没有劳动力的时期。
帝国十分清楚王国的征兵机制，当然会选择收获期发起攻击。
农忙时期家里没有男人，这是多大的问题自不用说。那么可能有人会想，不征集平民不就成了吗，然而对抗作为专业战士，训练水平、武装强度都要强过王国士兵的帝国骑士，不征集多出几倍的士兵，将很容易被击溃。
实际上确实有一次，王国因为没有大量征兵而蒙受了沉重的损失。当时以葛杰夫为中心的反击作战成功，击杀了“前”四骑士中的两人，战争这才在各有损失的状态下结束了。实际上王国国力下降，失去了很多国民，成了输家。
在这样的状况下——
“人渣忙着吃里爬外！莽夫只管争权夺势！蠢货还要煽风点火！”
六大贵族之一的博鲁姆拉修侯爵背叛王国，把情报出卖给帝国。贵族们分成拥王派和贵族派，彼此倾轧。王子们觊觎继承权，同室操戈。
雷文侯爵把办公桌当成发泄愤懑的对象，一个劲砸着。
“国王也是！我知道国王不蠢，也没有受到欲望的驱使，不过他也太没有深谋远虑了！不快点让位，只会让争端愈演愈烈！多亏了拉娜大人，现在拥王派占据了优势，不趁现在完成权力交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恶魔骚动的时候，建议国王出马的就是黄金公主拉娜。
结果就是拥王派势力陡增，如果当时力推赛纳克第二王子，总有办法完成权力交接，可是——
“可怜自己的长子，结果导致了现在的局面。心情我当然可以理解，可是就没人想想孰重孰轻吗！”
实际上是有的，可惜大部分都属于雷文侯爵的派阀。
不应该把这些人都集中在自己的派阀中，应该让他们加入其他派阀，从内部产生影响。他不光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还为其他贵族派阀中没有聪明人，这一难以置信的状况而感到懊恼。
“这些鸡肋！”
想起那些贵族只有哥布林程度的头脑，只会对眼前利益做出反应，雷文侯爵怒吼起来。
“可是——该怎么办?!我得好好想想。”
雷文侯爵一边调整粗重的呼吸，一边调动思维。
接下来王国将迎来很长一段受难的日子，他要思考出维持运营的手段。
“首先，这次与帝国的战争毫无疑问非常危险。据说安兹·乌尔·恭实力强大，要设想损失一万以上士兵的可能性，思考下一步策略，同时让王子继承王位……这有点困难？”
雷文侯爵通过自言自语帮助头脑整理思绪。他其实很想和别人谈一谈，询问一下意见。正因如此，他才推举赛纳克第二王子。
他是雷文侯爵在王族中唯一——前不久又增加了一个，也就是拉娜公主——的自己人，和雷文侯爵一样明白现状的危险性，是能着眼未来做出行动的同志。
只要他能继承王位，想必自己右肩的重担就可以放下来了。
“他说要让我做宰相，那应该不是在开玩笑，我左肩的重担应该放不下来。即使如此，王国的状况也会多少有所好转。”
雷文侯爵近期的目标是让赛纳克王子继承王位。如果此事失败，王国将向着崩溃越陷越深。
“现在有了拉娜公主的协助，想必行事会比以往稍显便利，可是……”
雷文侯爵一边把自己的想法和策略嘟囔出来，一边深思，同时重重叹了口气。
有时就连雷文侯爵都想抛下一切。
他也不止一次因为恼火，考虑过要不要亲手破坏一切。
他正在用沙子建造城堡，可是有小孩子就在旁边打闹。在这种状况下，会受到破灭愿望的驱使也不奇怪。即使如此，他还是坚持到了现在。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咚咚，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声音响起的部位很低，雷文侯爵有一瞬间露出了并非雷文侯爵的表情。应该说是他僵硬的表情融化了才对吧，他的眼角垂了下来，嘴角也松弛了。
“啊，不好，我可不能露出这副表情。”
单靠意志力表情严肃不起来，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整理好散开的头发。一切妥当之后，他大声回话，好让夹着金属板的门对面的人也能听到，而且在语气中加入了让人绝对感受不到怒气的温柔。
“进来吧。”
沉重的门打开的速度，说明了推开大门的人有多么急切。
幼小少年的身影走进门来。
纯真的少年可爱的白色脸颊染成了嫩嫩的粉红色。他的年龄五岁左右。少年哒哒哒地跑进房间，来到雷文侯爵膝旁。
“不要在房间里跑，太粗野了。”
女性的声音追着少年传进了房间。
这是一位容貌端整，却显得有些阴郁的女性。所谓的郁郁寡欢正适合形容她。她穿着一件材质上乘、颜色略显阴暗的连衣裙。
她轻轻向雷文侯爵点头示意，然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雷文侯爵也露出了淡淡的——有点难为情的——笑容。
不知妻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笑的。
雷文侯爵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
雷文侯爵比现在要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怀有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往往都会抱有的野心。他的野心在于王座。
那是篡夺王位的不敬梦想。
当时年轻的雷文侯爵对自己的才能信心十足，认为王座是人生中最合适的目标。他也向着自己的目标默默迈进，扩大势力、积累财富、拓展人脉、排除政敌——
迎娶妻室本来不过是其中一环。只要侯爵夫人的地位能换来相应的好处，不管什么样的女人他都愿意接受。结果，他娶到了一个美貌而郁郁寡欢的女人，不过雷文侯爵并不在乎，他的目的在于建立与妻子娘家的关系。
夫妻两人的生活很普通。
不，所谓普通只是雷文侯爵自己的看法。在他和眼前的妻子结婚时，他也把妻子当成道具之一，关怀备至，却没有丝毫的爱。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雷文侯爵有了变化。
雷文侯爵把视线转向来到自己膝旁的儿子。
一开始，他听说自己有了儿子，只是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件道具而已。可当刚刚诞生的婴儿握住他的手指时——雷文侯爵内心的某个部分崩塌了。
看着皱皱巴巴，比起人来更像猴子的自己的儿子，他绝没有觉得可爱。不过在感受到手指传来的微弱体温时，怎么说呢，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感觉王座就像垃圾一样。
为了野心不顾一切的那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死掉了。
而他对产床上的妻子道谢时，她的表情到现在依然是雷文侯爵心中——绝对不会说出口来——回想起来就会笑的笑料。她当时露出了“这是谁”的表情。
当然，妻子当时只觉得这是自己为他生下了继承人而带来的短暂改变。然而，随后雷文侯爵那些令人感到异常的变化，让她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看来她作为妻子，面对她一直以来的丈夫和变化之后的丈夫哪个更好的问题，从中选择了后者。因此她的状态也发生了些许变化。简而言之，就是两人一起变成了一对普通的夫妻。
雷文侯爵双手托起想要爬上他膝头的儿子。
孩子发出开心的笑声，坐在了雷文侯爵的膝头。他透过衣服感受到幼儿特有的高体温，适度的重量令人感到舒服，他觉得心里充满了安详的满足感。
现在雷文侯爵的目的只有一个。
把自己的领地以最完美的状态传给儿子。他的愿望已经变得和大多贵族父亲一样了。
雷文侯爵温柔地看着膝头的儿子，问道
“怎么啦，利利？亲亲。”
能看到大贵族噘着嘴唇说亲亲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两个。
其中之一便是这个幼子，他发出咯咯的笑声。
“——老公，总用逗婴儿的话，不利于孩子语言能力的发展。”
“哼！胡扯。你说的不过是没有根据的传闻而已。”
雷文侯爵一边说，一边心想对孩子教育有负面影响可不行。
既然是自己的孩子，一定是有才能的，不，就算没有也没关系，作为父亲，培养他的才能是应该的。不过，不能给孩子负面影响，可是在饱含爱意的称呼上，他不打算让步。
爱是最好的教育。
“呐，利利？嗯？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想告诉爸爸吗？”
雷文侯爵把露出为难表情的妻子赶出视野，再次向儿子问道。
“嘿嘿嘿，你听我说。”
孩子把红叶一样的小手挡在嘴上，好像要说悄悄话一样。雷文侯爵见状，舒缓的眼角垂了下来，露出的表情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属于被称为蛇的男人的。
“什么呀？有什么事要告诉爸爸吗？好期待——什么呀？”
“今天的晚饭啊……”
“嗯嗯！”
“是爸爸喜欢吃的东西哟。”
“哇——爸爸好开心啊！晚饭吃什么？”
“嗯，有香煎戈布拉鱼。”
“是这样啊——你怎么了，利利?!”
雷文侯爵发现儿子噘起了嘴，急忙问道。
“本来我想说的！”
雷文侯爵感到背后劈下了一道雷光。
“是这样呀……嗯嗯。对呀，是爸爸不好，对不起呀，利利……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看到雷文侯爵皱起眉头的视线，妻子无可奈何地用手遮住了脸。
“利利，可以告诉爸爸吗？”
败了兴的儿子嘟着嘴把头扭向一旁。雷文侯爵见状，露出了受到沉重打击的表情。那是仿佛随时会选择死亡的充满绝望的表情。
“对不起呀，利利。爸爸傻傻的，给忘啦——告诉爸爸好吗？”
雷文侯爵发现儿子不时斜眼看他的表情，感觉还需要再努把劲。
“利利不告诉爸爸吗？爸爸要哭啦。”
“欸——听好哟，有爸爸爱吃的鱼鱼。”
“是吗！爸爸好开心啊！”
雷文侯爵在儿子粉红色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可能是觉得很痒吧，孩子发出了纯真的笑声。
“好。那我们去吃饭吧！”
“——好像还没做好呢。”
“是吗……”
雷文侯爵感觉兴头上被泼了冷水，露出了不满的表情。催促厨师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厨师有自己的节奏，他们要妥善准备，按照步骤烹饪。如果随意催促，打乱了他们的节奏，恐怕他们就做不出最好的料理了。
因此，雷文侯爵虽然觉得不满意，但也不会下令催促。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永远能吃到状态最好的食物。
“来吧，父亲大人正在工作呢，我们走吧。”
“嗯。”
听到孩子元气十足的回话，雷文侯爵掩饰不住不舍。
“咳！等等，工作已经做完了。”
“真的吗？”
“嗯，放心吧，工作真的已经做完了。”
“真的吗……你不是在想明天再说吧？”
“……”
看到妻子在用白眼看自己，雷文侯爵还是不肯把膝盖上的儿子放下去。不仅不放，还紧紧抱在了怀里。孩子的高体温传了过来，雷文侯爵嘟囔着“好暖好暖”。
“……工作正好继续不下去了，也没有什么必须今天处理的事。”
这并不是雷文侯爵在给自己找借口，实际上现在确实没有紧急的工作。
不知是不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妻子点了几下头。
“明白了。不过……看样子不好办啊。”
“没错。现在不需要手脚，我想要的是头脑。”
“我的弟弟不行吗？”
“他确实很优秀，可是处理你娘家领土内的事务就够他忙了吧，怎么能再把他叫到这里把工作塞给他呢。你还知道不知道其他能担重任的人？”
雷文侯爵又一次向妻子问出了早就问过好多次的问题，再次得到了同样的回答。她说没有贵族有他一样的水平。
确实，要是有，雷文侯爵也不用这么辛苦了。既然这样，只能从平民中寻找人才。然而和由国家主导教育的帝国不一样，以王国的现状，想要发掘被埋没的人才那可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只能收集有才能者的情报，然后与其所在领地的贵族进行交涉。
这将是一项不知道需要耗费多少劳力和时间的工作。雷文侯爵正在意气消沉，坐在膝头的儿子好像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开了口。
“爸爸，我会和爸爸一起加油工作。”
“哇——谢谢利利！爸爸最喜欢利利啦！”
听到儿子的贴心话，雷文侯爵抱住他的小脸亲了又亲。这样的时间对他来说是最幸福的。
这是忘掉日常繁忙的业务，让心灵得到放松的时间。
雷文侯爵心中坚定地想，就算用生命来换，也要保住这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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