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大屠杀05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感觉就像被扔进了噩梦之中一样。
帝国四骑士——巴哈斯帝国最强战士的称号，现在想来简直一文不值。
曾经以这一文不值的称号为傲的自己，是多么渺小而可悲的生物。眼前的一幕对他的冲击就是如此之大。
宁布尔耳中听到了压低的嘤嘤哭声。那是恐惧与不安突破了极限的人们的呜咽。那是仿佛孩子般的——不对，是仿佛变回了孩子的人们的沉痛呻吟。哭泣者是帝国骑士们，而且是大多数。
宁布尔听到他们的哀愿声“快逃啊。”
那是祈祷的声音，他们怜悯眼前身陷惨绝人寰的杀戮坩埚中的人们。
王国军过于悲惨的境遇，令身为其敌人的帝国骑士们都在为他们祈祷。
祈祷哪怕多逃出去一人也好。
他们是来厮杀的，可是，看到这样一场屠杀，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为之痛心。面对眼前的景象，还能无动于衷的，只能是人面兽心的非人存在。
而且，宁布尔和帝国骑士们都意识到，自己并非在隔岸观火。
以帝国和王国来分，火确实烧在对岸。可是，以人类和怪物来分，他们就在着火的一侧。
帝国的骑士们把王国的士兵当成了自己的同伴，为他们的悲剧而流泪。
“好了，差不多了吧。”
对安兹的低语产生了反应，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六万人同时在场，这么小的音量，远处的人不可能听得到。不过，人们能看到身旁的人转头了。没有听到声音的人，发现他们转向了安兹·乌尔·恭，自然也会跟着转头。
眼前，噩梦的制造者——安兹·乌尔·恭的一举一动让所有人都提心吊胆。
安兹慢慢摘下了面具。
无皮无肉的白色头盖骨露了出来。
如果不是身处这样的状况下，宁布尔和帝国的骑士们可能会认为他的面具下戴着另一张面具。然而他们现在却觉得理应如此。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安兹·乌尔·恭就是个怪物。
拥有此等力量的存在不可能是人类。正因为他们有这样的预感，所以才会觉得理应如此。
安兹缓缓张开了双臂，就像要拥抱朋友一样——像恶魔舒展翅膀一样。他看起来给人感觉仿佛大了一圈。
在寂静中——远处传来的王国士兵们的惨叫声中，安兹沉静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喝彩吧。”
宁布尔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半张着嘴，凝视着安兹。
听到安兹说话的人似乎都有相同的反应，他们像传话一样小声把安兹的话传到远处，凝视着安兹的视线越来越多。
当所有视线逐渐集中向安兹的时候，他再次开了口。
“为我至高无上的力量喝彩吧。”
最先献上掌声的，是安兹身旁，宁布尔另外一侧的马雷。在他的带动下，零星的掌声开始响起，进而转化成雷霆万钧的喝彩。
当然，骑士们并非真心喝彩。
没有人愿意为灭绝人性的杀人狂魔献上掌声。那不是战争，是屠杀，大屠杀。
然而，没人敢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
雷霆万钧的掌声，代表着骑士们的恐惧。
本该无法更响亮的雷霆万钧的掌声，分贝又提升了几级。
因为有一只黑山羊缓缓改变了路线，它转向了帝国军。
伴随着鼓掌，像战吼一样的欢呼声也响了起来。
帝国骑士们称颂安兹·乌尔·恭的欢呼声，由令人觉得喉咙会吼出血来的尖叫声组成。
然而，黑山羊的脚步并没有停下。
因此骑士们发出了更大的声音，他们觉得是因为不满足现在的欢声，黑山羊才会不断靠近。
——然而，黑山羊并没有停住脚步。
——因此，弦断了。
不知道是谁先动起来的，也许只是一名骑士的身体颤了一下。然而恐惧早已充满空气中，达到极限，一点就着。
“咿呀啊啊啊——”
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尖叫在帝国阵地内各处响起，帝国军震动起来。
刚刚蹂躏过王国军的怪物，其中一只向着自军方向逼近过来。有骑士舍弃面对异常事态吓得动弹不得的军马，开始逃跑了。他们刚刚看过令人联想起地狱的景象，不管多么缺乏想象力的人，也不难想象下一个就是自己。
不仅如此——恐惧是会传染的。
开始不到百人的逃跑者，每一秒都在不断增加，最终膨胀到了六万。
——没错。
帝国全军陷入了恐慌状态，军纪彻底崩坏了。
他们逃得实在狼狈。
骑士们当然学习过如何撤退，然而，他们顾不上遵守纪律了，只顾着早一秒逃出这里，逃到更安全一点的地方。他们推开身前的同伴夺路而逃。
身后有人又推又搡，人难免会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只要一倒下，在恐惧驱使下跑在身后的人群，不会给跌倒者站起来的机会。
跌倒者会在后续人群的脚下被踩烂。
穿着金属铠甲也没用，因为踩踏者也穿着金属铠甲。用不了多久，跌倒者就会变成一团铁与肉的混合物。
这样的事情到处都在发生。
敌人没有给帝国军带来伤亡，他们却自己增加着伤亡。
宁布尔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进退维谷。
他也想逃，可是他不能逃。而且，也不是所有骑士都在逃跑。
环视阵地，有屈指可数的几名—骑在马上一动不动的骑士。
他们并不是吓得无法逃跑，而是被人类无法应付的绝对力量迷住了，兴奋得动弹不得。
看到巨大的龙卷风向本方行进，常人会马上试图逃跑。然而，也有人知道不逃就会被龙卷风夺走自己的生命，却从其中感受到了美而站定不逃。没有逃跑的，都是这种入了魔的家伙。
黑山羊崽来到安兹面前，屈起腿，把触手垂了下来，应该是在对安兹行礼吧。
看到与怪物并不相符的样子，宁布尔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山羊崽全身应该淋满了牺牲者的血，然而看起来却没有附着什么东西，因为血被皮肤吸收了。
安兹坐在它的触手上。它把另外几只触手伸了过来，固定住安兹的身体并把他举起，放到了自己的头顶。
“按说应该是我施放一个魔法，然后帝国军发起突击。现在看来帝国军没这个打算啊。”
宁布尔无话可说。
安兹说得没错，帝国主动违反了自己对同盟国国王提出的契约。
然而，宁布尔无法责怪临阵脱逃的骑士们。就算到了吉克尼夫面前，想必宁布尔也会为他们辩护骑士们面对的是无法抗拒的恐惧。
“啊啊，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们。我很理解你们的判断，如果当时你们发起突击，将会和王国士兵一起被踩烂。要是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可就没法跟皇帝交代了。好吧，你们的工作，也由我来做好了。”
宁布尔瞥向岿然不动的不死者们。
“是、是、是要让这支不死者兵团发起突击吗？”
“不，难得召唤出来了，这次战斗就全部交给山羊们，我去稍微清扫一下就好。马雷，还是不要放松警惕。”
“明、明白！请放心吧，安兹大人！”
宁布尔哑口无言。
刚刚使用了如此可怕的魔法的人，说要前往追击。
宁布尔从安兹身上看到的，是不让一人活着离开战场的杀戮欲望。
“还要杀……难道还没有杀够吗？你是恶魔吗？”
宁布尔只是低声自语，可是他发出的声音比自己意料之中的要大。乘在黑山羊上的安兹把骇人的面孔转向了宁布尔。
看着内心惴惴不安的宁布尔，安兹摇了摇头。
“你不要误会，我是不死者。”
安兹想说的是他不是以作恶为乐的恶魔，而是憎恶生者的不死者，因此才要对王国的士兵赶尽杀绝，夺取更多的生命。
这是有理有据的回答，同时也是最可怕的回答。
既然安兹因为自己是不死者，就要杀戮生者，那么他的矛头很可能会指向同为生者国家的帝国。
不，毫无疑问，未来必将如此。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在混乱与恐惧的侵袭中，宁布尔无法集中精神，没有听到安兹最后的低声喁语。
“……而且看来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物。”
兰布沙三世所在的大本营位于王国军最深处，这里飘扬着无数贵族的家族旗帜。
刚才这里还有许多贵族，但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大部分贵族已经逃走，现在还留在阵地的贵族屈指可数。兰布沙三世并不为宫廷贵族临阵脱逃感到愤怒。
“你们也不用管我，想逃就逃吧。”
“您在说什么！陛下，您快点逃吧。要是被那东西盯上就完蛋了，绝对没有活命的希望！”
葛杰夫麾下战士团的副长向国王进言。
“我是国王，怎么能逃跑。”
“陛下就算留下，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了。请您先回到耶·兰提尔再做打算吧！”
兰布沙三世苦笑起来。副长这番话实在是逆耳忠言。
“你说得没错，现在已经没有我留在这里能做的事了。”
王国军已经溃不成军，开始了混乱的溃逃，事到如今想把军队整合起来是不可能的。不光兰布沙三世，这是就算再出色的指挥官也无法完成的难题。
“陛下！没时间了！伙计们！就算用绳子捆，也要把陛下带走！”
周围葛杰夫的部下迅速行动起来。
兰布沙三世判断，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光会让自己送命，还会害了这些部下。他站了起来。
“不必，我走就是。不过现在逃走还来得及吗？”
地震般的脚步声以非常快的速度靠近着。生命危在旦夕，兰布沙三世的语气却极其平和，刚才此处贵族们极其混乱的声音与他们简直没法比。
“应该来不及吧。只要骑马逃走，那家伙一定会追上来。看起来它们是优先攻击大群逃跑者的。因此，我们想要活下来，只有这一个办法。”
兰布沙三世恍然大悟，刚才副长驱赶剩下的贵族上马，催促他们成群结队逃走，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
“因此，我们要徒步逃走。”
兰布沙三世一看，发现一部分战士脱掉盔甲扔到了一旁。
“这些人将背着陛下逃走。”
“你们呢？”
并不是所有人都脱掉了盔甲，站在国王面前的副长依然全副武装。
“我们打算作为诱饵，骑着马向相反方向逃走。”
看着战士们脸上灿烂的笑容，兰布沙三世明白了他们的决心。
“不需要！你们是王国的宝物！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活下来！我还要你们去辅佐下一任国王。”
“当然。我们虽然打算做诱饵，但是不打算送命。”
骗人的。他们就是打算送命的。不对，他们已经悟透了自己命中注定的“死”。
兰布沙三世想要说服他们，可是他无法说出口。面对战士们的微笑，他觉得不管什么话语，都无法撼动他们的决心。
周围的战士开始为兰布沙三世脱盔甲了。
一位身穿白色铠甲的战士走上前来。是对兰布沙三世的女儿拉娜忠心耿耿的克莱姆，他一直是她唯一的部下。
“我也会参加佯动部队。虽然不知道那怪物到底有没有眼睛，但是挥起旗帜或许能吸引它的注意。而且这身铠甲想必能成为好靶子。”
克莱姆手中握着国旗，国旗上还留着士兵们逃跑时踩上的脚印，仿佛暗示兰布沙三世他们现在所处的境况。
“好吧，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站在克莱姆身旁的是布莱恩·安格劳斯。他是一位强大的战士，据说能匹敌兰布沙三世最信任的部下葛杰夫·史托罗诺夫。布莱恩这次是作为拉娜的部下参加战争的，可以说和克莱姆所属相同。
“真的可以吗？从真正意义上来说，你并不是公主的部下。”
“啊？好啦，不用在意那么多。恶魔骚动的时候我也上了最前线，结果不也活下来了吗？祈祷这次幸运依然会降临到我身上好了。也祝你好运。”
“神应该不会对我们弃之不顾的。恶魔骚动的时候神也送来了英雄。我相信神这次也会来改变我们的命运。”
布莱恩和副长在兰布沙三世面前举拳相击，彼此道别。
“怎么会这样……”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兰布沙三世发出了呻吟声眼前的战士中，大概不会有生还者吧。
副长和克莱姆都会作为诱饵死去。
葛杰夫说要阻拦黑山羊崽，冲进了乱军之中，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兰布沙三世觉得眼睛一热。
他想说原谅我。
他们要为一个老头子做诱饵，去献出有无穷未来的生命。
然而他说不出口，因为他们虽然不怕牺牲，但没有放弃求生。
那么——
“如果能平安回到耶·兰提尔，就给你们想要的奖赏。”
已经迈起了步的克莱姆和布莱恩转过头去。
“我不需要奖赏，陛下。拉娜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能再奢求奖赏……”
“要说我想要什么嘛。希望能把王国最漂亮的公主大人嫁给我中意的小兄弟做媳妇。”
“哈哈哈哈，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布莱恩先生！您这是在说什么！”
“得先从给那个小兄弟贵族地位开始啊，我会努力的！”
“看来这下你非得活着回来不可了啊，克莱姆小兄弟。”
克莱姆惊得目瞪口呆，张着嘴说不出话，他的脸上已经没了刚才战士的坚定决心。兰布沙三世见状，不由自主地忘了状况，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请，陛下。”
“拜托了。”
卸掉铠甲的兰布沙三世伏在了战士背上。
“陛下，即使如此，能不能逃得掉也要看运气。万一……到时候请原谅我们。”
“没关系。是我听取了你的意见。到时候就当运气不好吧。”
“那么，陛下！我们在耶·兰提尔再会吧！”
副长等人乘上马跑了起来。仿佛正等着这个瞬间，黑山羊崽中的一只改变了行进的方向。
“好！趁大家引开了黑山羊，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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