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暗夜虚空
很早很早以前,常抑悟到了武的真谛。
因此他具有常人不敢想象的力量,但这力量有代价。
他会遗忘某些东西,某些事,某些人。
比如,昨天他写了什么字,吃了什么菜,喝了什么酒。
比如,他前些天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与什么人谈了什么话。
又比如,他杀了谁,他喜爱谁,他憎恨谁,谁欠了他一大笔钱,他欠了谁一大笔钱。
最初都是些小事,可后来,遗忘的事越来越重要,有些他不愿意遗忘的事,也被遗忘。
有因必有果,种什么因,便结怎样的果实,这道理简单,却也更改不得。
他开始记不住生命中的细节,记不住人的脸,记不住恩仇,记不住旅途,甚至记不住世事的跌宕起伏,江湖的爱恨情仇。
甚至,他分不清梦与现实,他不明白见到的那些怪人是真实的还是虚妄的,他杀死的人是梦中的幻影,还是血淋淋的真相?
是,他很强,极端强大,古往今来,恐怕没几个人类能达到他这一层次。可对他而言,这起初看似轻微的代价,随着时光推延,变得不可承受。
超过五百岁后,他每多活一天,都在遗忘过去,每一次动用力量,会造成往事的消失。
终于,他悟到了另一事实:武的真谛,唯有武能缓解。
在众多记忆中,“武”总是先将“武”吞噬消化。
最先遗忘的,总是武学。
武学之道,千变万化,永无止境,用手臂的就有掌法、拳法、指法、手刀、手肘、抓发、擒拿法;用腿的有跳跃、冲刺、腾飞、踢法、舞蹈、地面缠斗法;用兵刃的更多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件件花样百出。
至于修仙人士的种种内功、真气、法术,亦是武的部分,可谓数不胜数、无穷无尽,这也是学不完的。
低层次的武学,偏偏学了很难忘,“武”似乎不屑于吞噬它们,于是,常抑摸索出了一条歪路,可以蒙混过关,他挑选一些上乘武学的技法,与低级武学融合,改善身体的本能,形成自然而然的反应。这些位于武道末端的功夫,一直保留着,一直跟随着他。
至于上乘武学,常抑每天睡一觉,都会忘却许多。在被遗忘二十年后,他可以重新学起这些功法,那时候,“武”就不会倒胃口。
常抑是大宗师,历史上,至少在他自己心目中,鲜有人比他更配得上大宗师这一名号,他认为自己是第一个触到武之真谛的人。
他不甘心被武一直压榨,所以,在武折磨他的时候,他也在研究武。
世上有那么些疯子,一些被世人所轻视、忽略、遗忘的白痴,在某年某月某日,忽然间,得到了启发,悟到了一些前人从未想到的道理,并将它写成了武功著作,流传后世,震惊武林。
这些道理,是武的漏洞,是武无法吞噬的异数,常抑一直在找它们。
那本残鹤书,出自一事无成的柳封侯之手,它里头有一部分这样的道理。
它确实是一本不世出的绝学。
数千年的寿命,常抑练成了一颗武者之心,一旦动用这武者之心,无论怎样深奥的武学,都能在一天之内,练到大成的境界。
现在,他已将残鹤书练成,将用它迎战暗菩提。
暗菩提是远古者,可怖至极,常抑也无法测算胜负之数,毫无疑问,在这一战,他至少将遗忘残鹤书的九成,如果他赢了,将保留“武”同意他保留的那部分,如果他输了,一切都没什么意义。
他从水中潜过,浮出水面,来到暗菩提的所在。
暗菩提很会挑地方,他选择了珠穆朗玛峰的山巅。
在这里,黑暗的星空闪烁着银河的光芒,银色的光芒中隐藏着黑暗的太阳。
暗菩提,亡族人语中,意思是“空”。
黑暗的猿猴,金色的眼眸,锋锐的尖牙,鬼火般的毛发,恶魔般的低语,可怖的笑意。
常抑更不多话,施展鹤弓虎箭,六道纯白的闪电射向暗菩提,暗菩提伸出漆黑的猴爪,二化为六,将闪电封住。
雷电扩散,天地轰鸣,云层翻滚,似天崩地裂的征兆。
暗菩提说:“你似乎很弱。”
常抑道:“你好像也不强。”
暗菩提:“在囚牢里不能活动筋骨,甚至不能舒展手脚,连好好打个呵欠都不成,我的身子,只怕都生铁锈了。”
常抑:“是挺不好受的,我年纪大了,记性也有些不好。”
暗菩提:“啊,如此一瞧,你我同病相怜。你说,如果换做一个人,被这样屈辱的囚禁,他会不会憎恨,会不会发疯?他出来会不会烧杀抢掠,坏事做绝?”
常抑:“当然,说不定他会把救他的人也一并打死,甚至撕烂吃了。”
暗菩提笑道:“可我是神明,是远古的尊者,是群妖的皇帝,我的格局,比那些烂俗平庸之辈要强得多,所以,我并未发疯。”
常抑:“我觉得,你一直是疯的。”
暗菩提:“用常人的眼光看,也许可以这么说。可现今的常人,不正常。
他们太懦弱,太规矩,太迂腐,太愚蠢。他们不懂得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时候到了,就要繁衍,谁敢拦我,我就杀谁。大者吞小,弱肉强食,这是自古恒久不变的真理。可他们用那些道理,那些礼法,拔去了自己的爪牙,褪去了自己的皮毛,缩小了自己的阳根,弯曲了自己的膝盖。
他们惹人厌得很。”
常抑皱了皱眉,道:“每一个都是?”
暗菩提伸伸懒腰,挠挠头,打呵欠时也不掩嘴,他道:“每一个都是。”
常抑:“所以,你逃出来,想要祸害的,不是仅仅几个人,也不仅仅是几百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甚至上亿的人?”
暗菩提笑道:“瞧你说的,我让这世道回归其本来面貌,有何不好?”
常抑:“我觉得不好,非常不好。”
暗菩提盯着常抑,道:“不好又能怎样呢?”
常抑:“是啊,不好又能怎样?”
两人静默,这静默持续了片刻,却如千年般漫长。
霎时,常抑消失,出现,如林中狩猎的猛虎,隐蔽诡异,却又凶猛至极,他手如虎爪,朝暗菩提抓下。暗菩提毛发升起,包裹全身,将常抑的力道挡下,在山体间弹射,山的一侧变了形,被这一招削得如同一根竖起的细毛笔。
暗菩提踢出一脚,常抑用鹤翼化解。暗菩提翻滚,六臂抓住常抑,将常抑往山上一砸,只听轰地巨响,山体崩塌,引发了雪崩。
常抑真气如鹤,浮于天际。暗菩提架着黑云,直追过来,发出一声猿啼,常抑以鹤鸣反击,声音震得群山摇晃,山石滚滚而下。
短短片刻内,两人已互换数百招,力能排山倒海,速如闪电流星。正如暗菩提所说,他身子骨好像生了锈,一直无法随心所欲地展现力量;而常抑几乎忘了生平所学的种种奇门玄功,也打得很不舒畅。
猿猴突然变招,朝常抑凌空虚点,这是天罡定身指法,又叫做金缚神通,世间凡夫俗子,就算数千人大军,被此招一点,便立时各个儿动弹不得。
常抑识得厉害,施展“天虎皮衣”真气,霎时真气铜墙铁壁,罩住遍体,将这指法挡下,饶是如此,他浑身一麻,内息竟断绝了片刻,朝山下急坠而去。
暗菩提大喜,从耳中摸出一根猴毛,将那猴毛变作一根黑铁棒,朝常抑一扔,常抑双臂旋转防御,却慢了半拍,被正中要害,常抑吐血,坠入深谷,谷中炸裂,石块被激上高空,烟尘弥漫。
暗菩提见状,心中却是一凛。
以他的金目神功,莫说这区区烟尘,就算敌人藏于深山之下,阴曹地府,只要他知道方位,万万瞒不过他这双眼。
但此刻,他看不见常抑。
神虎猎食功,他领教过这招厉害,即使暗菩提一身钢筋铁骨,也不愿挨那虎爪的挠抓。
他怕疼。
然而,来的并非虎爪,而是箭矢。
陡然间,暗菩提中箭,连中九箭,这箭通体漆黑,从意想不到之处袭至,暗菩提竟不能挡。
这是落日九箭!
暗菩提依稀记得这九箭!当年延缓了异常纪元的九箭,那令远古者亦惊骇的九箭。
箭穿透了暗菩提身躯,令他剧痛难忍,可是....他这躯体不灭不坏,而这九箭威力与往昔天差地远,却令他受了重伤,这是何道理?莫非封印久了,真让他退化到这凄惨地步?
不,暗菩提智慧卓绝,领悟独到,顷刻间,他意识到这新的九箭中,融入了特殊的功力,只要命中,便令人伤势严重,非体质能够化解。
残鹤书。
暗菩提大叫,骤然间化作百只黑猿猴,脱离箭矢,又在一山巅重聚为一。
常抑躲在丛林里,鲜血沾满衣襟,注视着山巅处的暗菩提。
箭中有封印的力量,又令暗菩提受了伤。
如果有效,应该有效,它应该可以压制暗菩提很久很久。
暗菩提笑道:“刚一出世,就来这么一遭,真是过瘾!真是过瘾!你是强者,是顶端的猎食者,与我一样。”
常抑不敢答话,他的处境也不妙,若暗菩提竭力反击,死得可能会是常抑。
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们都是最老道、最狡猾的猎人。
常抑想起了空族人与亡族人的冲突。
暗菩提不知想起了什么道理。
狂猛的山风转了转,忽然下起了大雪。
随后,暗菩提失踪了。
常抑感受到环绕山谷万里的魔音,也就此休止,不复回荡,仅存风雪之声,如一首格外凄凉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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