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云巅日出
婴尘绝很小的时候,从父母身边走丢了。
他只记得踏过的路旁,满是尸体。泥土被染成了血红色,树木光秃秃的,残叶落尽,死人挂在了树上,压弯了树枝。
婴尘绝走近挂在树上的死人,看仔细了,不是父母。
他们的表情很怪,是死人的表情。
婴尘绝凝视着那表情。
忽然间,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人道:“照灵派的走狗真不是东西!他们还算是出家人?”
另一人道:“吾当的人撒手不管,燕国经此一败,比起照灵派,恐怕更恨吾当。”
第一人叹道:“这与咱们首领有什么关系?无论势力如何更迭,头头们总是稳如泰山。”
一人喊道:“看,是小娃娃!”
他的声音透着莫大的兴奋。
一人道:“这孩子是难民?喂!小娃娃,你父母呢?”
婴尘绝不答。
一人挥动马鞭,卷住婴尘绝手臂,婴尘绝到了那人怀中。
那人:“不是富贵人家的,这一点可以肯定。”
另一人笑道:“管他是不是富贵人家的?到了咱们头头那儿,都一样。”
第一人:“这小子俊得很,头头肯定喜欢!”
他们带着婴尘绝,离开了这地狱,前往另一个地狱。
婴尘绝经历的第一个地狱恐怖而凄惨,死亡近在眼前,满目破败的景象。
第二个地狱,光鲜亮丽,五彩斑斓,乐声美妙动人,华丽的服饰与美丽的佳人,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转着圈。
外人无法看穿这地狱的表面之下,隐藏着的黑暗与绝望。
歌舞喧闹,彩带飞舞,绚烂的光从窗口照进酒楼的大厅,却照不进屋后秘密的房间。
那些大人物,那些别人口中的“头头”,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走进来,脱去伪装。有的是和尚,有的是道士,有的是将军,有的是贵族,有的是富商,还有的,据说是天王。
婴尘绝彼时还不叫婴尘绝。
他们叫他燕儿。
他那时差不多就是小奴的年纪。
他们让婴尘绝练跳舞,练唱歌,如果练不好,会让他挨饿,让他受毒打,让他被关在肮脏的小黑屋中受尽恐惧与折磨。
婴尘绝是不怕黑,不怕脏,不怕恐怖的,但他不傻,他不会讨打,所以,他把歌舞练得很出色。
他只是没预料到练好歌舞之后的问题。
那些“头头”,来找小孩练功,找纯阳的童子,练诡异而可怕的功夫。
太小的孩子,暂时没有这样的忧虑,可长大一些,在头头们面前表演歌舞之后,会被头头们挑选带走。
有些哭哭啼啼的回来,有些再没有回来。
哭哭啼啼的人,问他们经历了什么,都不肯说。
婴尘绝有时会看见他们推着辆木板车经过走廊,车上躺着个人,罩着块白布,白布被染成了红色。
练不好歌舞,会被打,练好了歌舞,又会被送入未知的灾难中。
他长大了一岁,个子比寻常孩童高一些。
他很快被一个肥胖的道人看中,随后,密室中的那些龟公千恩万谢,接过了肥胖道人的赏赐,用一块红绸缎将婴尘绝裹住。
他们抬着他,穿过狭窄的木质地板,这是这栋青楼中隐秘的暗道,在楼层的墙壁与地板之间,通往高处的阁楼。
那阁楼很阴暗,燃着焚香,香气缭绕,响着稚嫩的哀嚎声,以及粗哑的闷哼声。
婴尘绝冷冷地看着那些丑陋,那些污秽,那些畜生,那些杂碎。
他没流露出任何软弱。
然后,其中一个畜生搂住了婴尘绝,那个道人....
他笑道:“孩子,从今以后,你助我练功。”
渐渐的,婴尘绝知道,这青楼只是他们产业的一小部分,这些“头头”只是这儿的常客,另外的地方,还开着另外的青楼,更多的孩子遭受着更多的惨剧。
过了一年,婴尘绝想了个办法,从青楼的密室中逃走。
他不停的跑,双脚铆足了劲儿,不知疲倦地跑。不久,后面传来了怒骂声,婴尘绝取出藏了很久的一件孩童衣物,穿戴整齐,改了发型,走在一个老者身边。
那老者怀里还抱着个两岁左右的小姑娘。
婴尘绝不认识他们,现在,唯有扮作这老者的孩子。
他扯着老者的衣袖,闷声不响,老者看了婴尘绝一眼,显然听到了后方的追兵。
这是乱世,这些追兵的势力不小。
老者如果不愿意惹麻烦,婴尘绝的麻烦就大了。
老者微微一笑,道:“离码头还有好几里路,孩子,你累吗?”
小姑娘道:“不累。”
老者又问:“尘儿,你累吗?”
婴尘绝发觉老者看着自己,低声道:“不累。”
老者朗声笑道:“好孩子,有骨气,有毅力,不愧是我的孙子,将来当兵打仗,建功立业,定然有出息。”
他给了婴尘绝一串糖葫芦,一个拨浪鼓,婴尘绝拿在手里,吮吸着糖葫芦串,心中稍安。
他们骗过了追兵,顺利到了码头,婴尘绝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水,那起伏的水浪折射着光芒,托举着、摇晃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而水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没有边际。
老者找了个船夫,雇了艘乌篷船,挥手让婴尘绝上去。
那一刹那,婴尘绝怀疑,自己会不会正在踏上另一条地狱之路?
他不知道这老者是好是坏。
可他看见那女孩快乐的笑容,他不再犹豫了。
婴尘绝不期望得到幸福与快乐,即使是解脱也好。
老者一直叫婴尘绝孙儿,叫女孩“小蝶”,似乎这女孩儿是老者的女儿,她反而大了婴尘绝一辈。
婴尘绝不在乎,这是无关大雅的玩笑,这老者的顽皮性子让婴尘绝觉得亲切。
老者说自己姓佛。
乌篷船离岸之后,大约两个时辰,一艘大船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船上的人蒙着面,持刀排成一排,站在甲板上,像是一堵墙。
婴尘绝浑身颤栗,他认出其中一个蒙面人,是那个肥胖的道人。
这个道人的武功很高,他是悬山派著名的大高手,有一次,他喝醉了酒,一掌将一个大酒缸震得粉碎,还有一次,别人夸他可以飞檐走壁,双手提着两个男人,从街边的一栋楼顶跳到另一边的另一栋楼顶。
道人指着婴尘绝道:“臭小子,要不是我保你,你活不到今天,现在,你想逃走?抓你回去后,我把你操烂了整死!”
婴尘绝拔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但佛老者阻止了他。
佛老者说:“要相信。”
婴尘绝:“相信什么?”
佛老者:“这世上存在着光明与正义。”
随后,佛老者弄沉了他们的船。
婴尘绝不知道佛老者是怎么办到的,他好像是发出了一道炮弹般的掌力,击穿了对方大船船舱的薄弱处,水涌入破洞,船倾斜了,船上的人哇哇大叫,纷纷跳船。
佛老者慢条斯理地捡起一块飘来的木头,将木头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尖刺,又用尖刺将落水的黑衣人一个个刺死。
他只是手指一弹,尖刺飞出,精准地穿透敌人的脑壳,例无虚发。
那个肥胖道人怒吼一声,跳了过来,动作迅捷,真像是飞将军一般。
佛老者袖袍一拂,一股真气将肥胖道人裹住,卷上了天,等他掉下来时,已经断了气。
婴尘绝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老船夫已经吓得瘫了。
佛老者给了老船夫一掌,老船夫吐血晕倒。
小蝶叫道:“爹爹,你干嘛打他呀?”
婴尘绝道:“打他,是为了救他。”
佛老者笑着看婴尘绝一眼,目光赞许,他将船撑到岸边,带着婴尘绝远走高飞。
婴尘绝后来才知道,佛老者不姓佛,他只是信佛。
他是蜀山派佛光院的主人,姓韦,别人都叫他冥愁。
小女孩儿是他的小女儿,叫韦蝶。
他传授婴尘绝一些武艺,婴尘绝学得很快,但冥愁如实告诉他,这些并不是蜀山的功夫。
他说:“你有罕见的天赋,我这一生中也没见过几个,将来的成就,也许不逊于我,也许还能更高。可是,你的经历太黑暗,你的内心存在着一片荒芜之地,所以,你无法将我蜀山佛光院的武学,练到最高境界。”
婴尘绝知道这是逐客令,他朝冥愁磕头谢恩,转身就走。
冥愁道:“孩子,我有更重要的使命交给你。”
婴尘绝为了报恩,什么都愿意为冥愁做。
冥愁道:“这使命就是,前往昆仑山,练成昆仑派的冥月剑法,但是,你不能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徒儿。”
冥愁没告诉他为什么,但婴尘绝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知道这或许是一条不归路,可现在的他是自由的,是强壮的,他的内心已经平静,他从黑暗中见到了光明,这比什么都重要。
冥愁道:“你只需要练成冥月剑法,我坚信你一定能练成,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必做,你不必替我偷武功秘籍,也不必替我偷昆仑的情报,你可以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
婴尘绝:“我想复仇。”
冥愁苦笑道:“这倒不意外。”
他们制定了一套详细真实的说辞,将婴尘绝送到昆仑山脉的底下,婴尘绝饿了几天,奄奄一息地被昆仑派的人救下。
他说自己仰慕昆仑派的武学,恰好昆仑派地处偏僻,求贤若渴。婴尘绝显露了自己的天赋,顺利被一位昆仑派剑客招入门下。
.....
婴尘绝转醒,腿还疼着,却已经被人重新包扎过,上了夹板。
他站了起来。
常抑道:“喂,你这样可不行,将来若落下残疾,可别骂我是庸医,讹我银子!”
婴尘绝看了常抑一眼,他与冥愁一点不像,毫无相似之处。
这是个俗气的、斤斤计较的、口若悬河的家伙。
但他给婴尘绝的感觉,与初遇冥愁时,是一样的。
真是毫无道理。
这世界本就毫无道理。
婴尘绝是超凡脱俗的刺客,是独行万里的杀手,是万人仇恨的屠夫,是背负黑暗的天才。
但这个常抑,他虽然还年轻,却已经像个步入中年的父亲丈夫那般,说着庸俗不堪、乏味无聊、精明算计、滴水不漏的话,时时刻刻在计算着自己的得失。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家伙。
但婴尘绝从这家伙身上见到了光。
正如当年,他从冥愁身上所见的光一样。
那光照亮了婴尘绝心底的黑暗,让他脱离了迷茫的苦海,让他感到了自由的气息,让他的心灵得到了宁静。
于是他在常抑面前坐下。
他道:“我得去救小蝶。”
常抑道:“我知道。”
婴尘绝:“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常抑问:“说来话长,是不是?”
婴尘绝点一点头。
常抑打了个呵欠,道:“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婴尘绝笑了笑,望向远方,见到一轮红日在群山之间上升,将万物染成了绚烂的金色。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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