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牡丹轩在他回来的前一日就已经叫丫鬟打扫的干干净净,邱宓慈不喜欢熏香,便在屋内摆放了许多鲜花。这一进屋子,清香怡人,裴正麒的头也就没那么疼了。
“准备热水,伺候侯爷沐浴。”她吩咐。
她着手替他更衣,却不敢碰到他额上的纱布,生怕弄疼他。
裴正麒却是一直都不曾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诸多疑问。
“夫人,热水准备好了。”沫雪说道。
“我伺候你沐浴。”她上前欲碰他的手臂,然而……
“我自己来。”他却下意识地躲开,自己掀开珠帘,走了过去。
“正麒?”他是真的忘了?还是在跟自己生气?生气那段时间她屡屡赶他离开对他不闻不问,是不是?
独自坐在屋内,看着珠帘内热气氤氲中那个熟悉的背影,邱宓慈开始有些惧怕。
她那一推,真的就将他推远了吗?
沐浴完后,她掀开珠帘,拿上干巾替他擦干身子,虽然她明显觉察到他身体的僵硬已经表现出不喜欢她的触碰,可她还是视若无睹。
穿好中衣,邱宓慈很惯常地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香膏盒子,指甲轻刮起一小块,欲涂抹在他的手肘处。
“这是什么?”裴正麒见了,却是后退了两步,皱起了眉头。
邱宓慈有些无措:“这是……青竹檀香膏,能润肤,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味道,你忘了么?”
裴正麒表情疑惑,似乎在思考什么。可最后,他还是没有让她靠近自己,毕竟如今在他心里:邱宓慈是皇上口中所说的那个城府极深的奸细,所以他多少想要保持距离。
“青竹檀香……”裴正麒低声地念着,径自走到床边坐下,接着他忽然问,“这是你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
邱宓慈被他这么一问,倒是懵了:“你记得我曾经在宫里生活过?你没有忘记我?”
裴正麒却摇了摇头:“我不记得,可我能从旁人口中得知。”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难道旁人没有告诉你曾经对我……”
“那个旁人就是李喻安。”裴正麒打断她的话,“你我如何相识到成婚,李喻安都清楚。”
李喻安是他的贴身侍从,而且从前跟自己相处的也十分融洽,若是李喻安,自然是会将过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他。只是他如今失去记忆,却对自己多了戒备之心,这其中又是为何?
“那你可信咱们的孩儿之死,是秦枇玉一手策划的毒计?”她问,如今她只想除去秦枇玉!
裴正麒皱了皱眉,他是信,可眼下秦雄独大,他还不能对秦枇玉有所动作。而他也不能在邱宓慈面前承认自己忌惮秦家,更不能透露今上让他必须宠爱秦枇玉的旨意。
“她是杀死你孩子的凶手!你为何不赶走她?”邱宓慈激动地走上前。
“孩子还会有的。”良久,一句冷若冰霜的话刺进了邱宓慈的心里。
“原来……失忆还能叫一个人变得如此无情。”言至此,她还能要求他为自己做什么?
裴正麒的冷漠,叫她心头恨意更浓。杀子之仇,她必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泪意,她推开房门,说:“侯爷还请回去吧,我还得为我那孩儿服丧,恐怕不能伺候侯爷就寝了。”
裴正麒定定地看了她许久,随后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门边。
“沫雪,送侯爷回麒祥园。”
“是。”
裴正麒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看着她眼睛许久许久之后,转身离开了牡丹轩。
她知道,这一次赶他走,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如今,这样的裴正麒,她也不稀罕他回来。
※※※
裴正麒胜仗归来,皇上对其加官进爵的同时更赏赐了不少珍宝金银。于是这几日,邱宓慈忙得不可开交。好在也是够忙碌,她才不至于有闲暇时间去想那些揪心的事情。加上,麒祥园那边跟德祥园有段距离,裴正麒这段时间又在养伤,彼此之间也难得再见一面了。
诚然这管了家掌了权总归不一样,素日里那些对她视而不见的奴才们这会子但凡见了是牡丹轩里的人,都要客客气气上前巴结一番。还有那刁横的掌勺婆子,不出两日便满脸殷勤地守在牡丹轩门外,只要邱宓慈一露面就上前磕头道歉。
不过,对于她这个刚刚掌管侯府的大夫人,底下也是有那么几些人不服气的,如此就少不得要私下到处嚼舌根子。
邱宓慈不善做表面功夫耍狠立威,她身边的亲信丫鬟宁锦和宝盖也都不是这样的角色,但有一人却能替她下狠手甩狠面制服那些浮躁的下人,那便是箫儿。
箫儿先前跟着秦枇玉之时便有几分狠手段,好在她懂得知恩图报,也算可用之人。所以园子里的一些蛮横不讲理的刁奴,她便让箫儿去治,一些表面客气心里不服的下人,她让露浓去调解。好在几番调度之后,府里也是清净,再没有给她多惹出事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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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入深秋,牡丹轩里的牡丹早已凋零枯萎,好在几棵红枫对景,牡丹轩里尚且有几分生气。她又让人添了红黄白紫四色菊花二十盆,摆放在苑子前面,一出屋子就能瞧见,煞是美观。
这会子,沫雪呈来一本账簿,说:“夫人,园子里几位姨娘的十二盆贵菊都差人抬过去了。秋装和其它秋季物什,晚一些各个院里的大丫鬟会各自来领。应姨娘的那份我已经先打发人送过去了,就差秦夫人那边,早间小六儿和梁炳搬过去的十五盆贵菊都被她送还了,说是不需要。”
“不需要就算了。”邱宓慈执笔蘸墨,漫不经心地说,“那十五盆你送到归园去,让裴二奶奶做主吧。”她按照规矩分季例和用品,秦枇玉不要也罢。正好送到归园那边去,好调节调节裴家兄弟间的亲疏。
安虢侯府总共分为三个大园一个小园,麒祥园为男子所在,德祥园为女子所在,还有一个归园是裴正麒特意为他的同胞弟弟裴正定所建。归园里除了裴正定一家还有裴家的几位老叔伯,但都是先前穷乡下接过来的亲戚上不了台面,先前老夫人索性也不搭理,只是养着罢了。剩下的小园便是下人们各家居住的勤园。
“是!我这就去了。对了夫人,方才应姨娘那边来人,说要过来牡丹轩。”
“知道了,下去吧。”
邱宓慈设书桌于苑中,摆调色碟十二个,三尺白纸一张,这会子她正专心地对着眼前的秋景作画,便没工夫想其他琐碎。
她身着粉绉纱白绢里对襟衫,银纹沿边水蓝比甲儿,同色拖裙子。云鬟叠翠,面色也渐渐养的白细粉嫩。画着眼前景,却更似画中人。
……
画已着色大半,就在她准备直身松松筋骨时,耳边忽然传来应素娴的笑声:“大夫人好兴致啊,居然在作画。”
邱宓慈抬头一看,却见粉妆红唇的应素娴和一身棉服的华月并肩走了过来。
邱宓慈搁下笔,擦了擦手,答道:“一时兴起罢了,时候深秋正好入画,入了冬可就没这景致了。”
“大嫂好赖皮,自己在这儿作画偷闲,却骗咱们说身子不适。”华月看了一眼桌上的画,又道:“侯爷今儿有客来访,让咱们都要过去,偏大嫂就没去,那客人还问了好几次,怎的偏不巧他来了您就病了,这会子还不依不饶在那儿问着呢。”
邱宓慈笑了笑,有些疑惑:“是什么客人?为何就抓着我不放了?府里那么多人过去相陪还不够?”
华月笑道:“大嫂应是没见过,这位可是侯爷从小就结拜了的兄弟,论关系亲疏可比明三爷还亲近着呢。他素日萍踪浪迹,三五年才来一次燕京,这回知道侯爷大难不死,自然是要来探望的。”
“原来如此。”邱宓慈一边提笔开始着色,一边说,“既是三五年才来一回,此次定是要多留些日子,也不急于今日见面。我都回了侯爷身子不适自然不能又好端端地出去见客,改明儿再去见见这位结拜叔叔就是了。”
再有客人她也是能推则推,如今她和裴正麒再相见,只会叫彼此生出更多嫌隙来。
宁锦搬出来两张软椅,应素娴和华月便吃着热茶,想起一事,忽然问:“听说海紫衣的紫薇院,紫薇二字是你给题名的?”
海紫衣,便是裴正麒此次从西北回来带进府的女子,她不曾见过,却是听说海紫衣是他的义妹。只是她就纳闷了,一个先皇的妃子怎么就成裴正麒的义妹了?
“入册之时她的院居尚未题名,我打发人示下侯爷,侯爷又事儿忙,我便自己做主给她题名了。紫薇紫薇何等福气?跟她名中一字也相符,她岂有不中意的?”
应素娴笑了笑:“她就是太中意了,今儿还一直在侯爷面前说起大夫人的好呢。那海紫衣还说她见过不少贵族夫人,可没有一位像您这般宽厚大气的。”
邱宓慈嘴角微微扬起,海紫衣,她在宫里的时候就听过此人的大名了。
“海紫衣不同秦枇玉和柳茹芳,我倒觉得她的性子跟华月姑娘有些相似。”邱宓慈抬头看了一眼秋景,低头执笔继而道:“她已有二十七岁,比我大七岁,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这样的人若懂得知足自然有好日子过,若是学的秦枇玉那般,这日子恐怕会不安宁。”
应素娴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她身旁,一脸惊讶:“我来本也是想你说说那位海紫衣的过往,不料想夫人看人这么准。”
邱宓慈停下笔,抬头看着应素娴,笑问:“我也是猜测,既如此,你就说来我听听。多了解几分,也好知道怎么宽待。”
应素娴并不知道自己少时曾在宫中,所以她以为自己对于海紫衣一所无知。她原也不想费事,可一想到海紫衣并非寻常女子,如今到底为何入了府?心中有无藏奸?还是了解一番概况为妥。
应素娴道:“她原是个契族女子,原名叫海那赫紫衣,听说当年契族王极其宠爱她,还奉她为契族之宝。后来议和时,契族王将她献给了先皇。可不知怎的,后来她又在宫里失踪了。此次西北归来,侯爷带她回府原是要交给今上,可偏偏秦雄知道了此事,有意阻止,这才不得已,以义妹做幌子,改名海紫衣住进了侯府。”
邱宓慈执笔一定,故作愕然地看着应素娴,问道:“交给今上?莫不是?”
华月已是二十有二的老姑娘了,对于这些事儿她从来也不避讳。便轻划茶盖,眼中略有惊叹地说:“这些事儿也就咱们私下才能说得,海紫衣的容貌当真极美,一双眼睛又是碧色。不奇怪身为帝王都会想要拥有这样奇特的女子,只是如今她进府,不知是祸还是福……”
言到此,三人都沉默了。
既如此,那海紫衣应当是今上看中的女人。只不过近几日,裴正麒时常去紫薇院,一待便是半日功夫,而秦枇玉天天在琵琶楼设宴摆酒奏曲,几番请裴正麒过去,可他就是不去。
只是,裴正麒对外说是义妹,却不知他与海紫衣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渊源了。然而,邱宓慈倒希望他能常去紫薇院。如此一来,眼中容不下沙子的秦枇玉,就会将针对的目标就会直接从她变成了海紫衣,她也难得可以清闲些日子了。
应素娴坐回软椅,继续欣赏着邱宓慈的画作。
邱宓慈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正疑惑着:素日不喜出风头的应素娴今儿怎么打扮地如此隆重时,应素娴的丫鬟青鸢忽然走了来,恭敬说道:“大夫人,明三爷回来了,这会子在麒麟殿,侯爷让应姨娘和华姑娘过去,若大夫人身子不适便可免去。”
“三爷回来了?”应素娴的眼睛明显一亮,连忙放下茶杯子起身,动作神情略急。
青鸢见她失态,连忙起身挽住她的手,打趣笑道:“奴婢知道您一直盼着托明三爷从巴蜀带来的蜀绣段子,但您也犯不着这般急切啊,稍会儿奴婢去拿是了。您瞧大夫人看您如此激动都愣住了呢。”
原来是着急去拿东西,邱宓慈摇头笑了笑,说道:“你们就去吧,我就不去了。改明儿我再到麒祥园去一一赔罪就是了。”
应素娴忙敛急色,淡淡一笑便离去了。
※※※
画完秋景,刚好邱子儒来找她。她命人将画拿去装裱,随后泡了一壶乌梅桂花茶,跟弟弟坐在小凉亭里谈话,一谈便到天黑。
翁老太爷已经死了,如今那个伺候过翁老太医的烟花女子也没有半点踪迹可寻。她只好叫弟弟先回家,除去秦枇玉还得细细计划。
“夫人,饭菜送来了,先用饭吧。”沫雪站在亭外喊着。
邱宓慈点点头,转之看向邱子儒:“你明儿就要回苏州了,今晚我让宁锦过去伺候你。回去后好好读书,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母亲,定要争口气。”
“知道了长姐。”邱子儒感激一笑。
用完晚膳,天还早着,一路树头挂着的灯笼将路道照地通亮。她吃多了一碗粥觉着有些撑,便带着宝盖离开了牡丹轩,在园子里四处走走逛逛。
秋夜风凉,点星稀疏。
主仆二人提着油皮灯笼,闲心散在德祥园西南位置的假山花园附近。
此时,假山另一个方向一道门子里也走出两个人影,但看着高大,却不像女子。
“爷,前面像是府里哪位姨娘带着丫鬟在散步。”小厮道。
“那背影看着倒是陌生。”男子的声音充满笑意。
“糟了!定二爷好像拉了个小丫鬟进了假山里,该不会要让她们撞见了吧?”小厮问。
男人略略思索,忽然道:“走,绕路过去。”
……
前头漫步的邱宓慈只带了宝盖一人出来,一路上两人也没多说话。只是这样静悄悄地散着步,反倒叫那些躲在暗里偷鸡摸狗的人不得觉察。
随即邱宓慈刚往假山径路一走近,隐隐之中便闻得男喘女叫之声。
宝盖大惊,正想喊出来,忙被邱宓慈捂上嘴。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白猫儿忽然从假山另一头踱了过来,双眼幽幽地盯着邱宓慈看。
邱宓慈略略沉思,眼中精光一轮,忽然大声说道:“哟!我的小猫儿让我找的好苦啊!竟跑到这儿偷腥来了,还不快给我下来?”
与此同时,假山上的白猫十分配合地‘喵’了一声,那隐约中的男女之声便也随之不见。
宝盖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她只是意味深长的一笑,又道:“给我把那顽皮的小家伙抓下来。”
宝盖点了点头,便要上前去抓,岂知小白猫又是一声喵叫极快地逃走了。
“好啊你!居然敢跑!你这偷腥的小脏猫,明儿要是不乖乖回家,我就把你送到麒麟殿去和狼犬作伴去!”言毕,邱宓慈得意一笑。
这时,假山后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少顷两个慌忙的身影躲进假山小洞里,绕路走了。
“园子里怎么会有男人?”邱宓慈疑惑了会儿,“是不是哪个混账跑这儿厮混来?”
宝盖一愣,忙道:“侯府规矩严,不会有人敢在府里乱来的。”
侯府规矩是严,可如今府里多数奴才都被秦枇玉换走了,难道没有换进来一些猪狗不足的。
半晌后,确定已经没有任何声响,那对男女也不见踪影之后,邱宓慈打算回去。
经她方才那么一出猫儿戏说,明儿自然有人来牡丹轩报道。
只是她才刚转身,假山后头忽然传来一个含笑的男声!
“是谁在笑?”宝盖吓坏了,忙举起灯笼照去。
对方的小厮也提着灯笼走了出来,一个高瘦的男子站在小厮身后。夜色下,她看不清男子的脸,却能看到那男子一双虎目似寒星,盯地人浑身不自在!
邱宓慈颦眉,难不成方才在这儿厮混的,就是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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