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回
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十来天过去,转眼便到了裴老夫人的寿宴。邱宓慈倒也料理的妥当,秉承先前裴老夫人的过寿方式请了一支戏班子,照府内亲眷人数摆了二十桌,又另设了二十桌宴请宾客。
至晚间,当头一轮明月,觥筹交错,饮宴尽欢。
当下席中主桌已经坐了裴老夫人、裴正麒、裴明曦、裴明娟和华月。另一桌已经坐了应素娴、海紫衣。
归园那边的叔伯外甥统共二十来人,或是中年色衰或是幼小顽皮,放眼一望却也只有裴正麒的二弟裴正定仪表堂堂,较比之稍微醒目些。只是一想到此人风流成性,举止浪荡,致人多少失了好感。此刻裴正定的原配妻子华岚筠盛装款款而至,身后还跟着一位十八七岁的娇娘子,模样标致,眼中含怯,便是那失了金镯的侧房孙可菱。
见此,裴老夫人望向对面桌的裴正定说:“定儿,跟你媳妇过来这桌坐吧。”
裴正定身为裴家二子,却靠着自己的大哥生活,自个儿没有抱负的同时还对裴正麒多有不服。所以这会子就是裴老夫人开口,他也是丝毫不给面子地回绝了去,语气含笑却不慎友善:“不了,有大哥和三弟陪您,我又何必凑这个热闹呢?再者还有两位嫂子没过来,我若过去坐了,岂不是要让一位嫂子没得坐了?”
裴正定也知道裴正麒忌惮他那位秦夫人,虽名义上只是侧夫人,但在侯府里无人不知这位侧夫人是秦雄之女,秦雄手握大权,将女嫁入侯府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她屈居妾室?想必将来必然是要助她扶正的。而裴正定此番一说,不过是借机讽刺一下裴正麒碍于正房乃县主,又碍于侧房乃秦雄之女,是个左右于女人之间不能做主的窝囊废罢了。
裴老夫人自然听不出他语言中的讽刺,说道:“你放心,这有你的位置,过来坐吧。”
秦枇玉被禁足三个月,裴老夫人巴不得她别参加寿宴,这自然便有了裴正定的位置。
可裴正定还是三番两次故意推脱,话中又多次嘲讽,席间的裴明曦听不下去了,便说道:“我看如此还是不要为难二哥了。他如今自个儿有妻有子,另开一桌也一样,母亲也不必让二哥过来坐了。”
裴正麒满意地看了裴明曦一眼,举起酒杯与他对干。
此时,戏台上已经开始敲锣打鼓。而另一头,邱宓慈因为忙于清查烟火安全,忙到这会子才赶了过来。不过好在她早早就换好衣裙、描眉上妆,赶在在戏剧开始的时候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裴老夫人身边的茗香远远便瞧见了,忙说道:“大夫人来了!”
此话一出,多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邱宓慈。然她只是挺直了腰身款步走来。却见她绾着金丝攒珠髻,戴着凤尾点翠挂珠钗,项带璎珞串、手套双金双玉两副镯子。身着缕金芍药红缎窄褃袄下搭杏黄绉纱裙,华丽而不失大气,贵气而不失端庄。
席内,众姬妾女眷,或惊艳或不屑,纷纷看着邱宓慈。主桌上裴明曦亦是满眼的深意,然他只能装笑掩去。
另一桌的裴正定眼中也浮起些许讶异之色,他虽只见过他这位大嫂子一两回,但先前印象总是一副柔弱又不敢轻易见人的样子,今夜一见不禁令他分外惊艳。
“儿媳来迟了。”邱宓慈无暇顾及旁人眼观,忙走上主桌行礼,“祝婆母福乐绵绵,健康长寿。”
“好好好,快坐下。我知道你忙,方才宁锦丫头已经过来跟我说了。”裴老夫人忙拉着她坐了下来。
邱宓慈坐在裴老夫人身边,同席的还有裴明娟,对面正对裴正麒,侧对裴明曦。
再别又是十多日,只是这回她没有主动将目光投向他,毕竟十多日来他未曾派人来牡丹轩问候过一句。
她正提着玉壶给裴老夫人斟酒,裴明娟不知何时却挪到她身边的位置,夹了一块酱汁肉块放到她玉碗里,脸色略羞,声音低低地问:“嫂子今晚可辛苦了,您那边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儿?”
邱宓慈放下玉壶,看了一眼碗里的酱汁肉,心里明其所意,便笑道:“早前不来帮忙,等我这会子忙完了才问。”
裴明娟略尴尬,却是不依不挠地挽着她的手臂,娇嗔道:“好嫂子体谅体谅吧,我这些日子忙着给母亲准备礼物,又被先生罚抄了两遍诗经,这才没得空过去的。不知,这会子嫂子那边可还需要我帮忙?”最后一句问的满眼期待。
邱宓慈夹起碗里的肉块直接送进裴明娟喋喋不休的嘴里,低声地说:“暂时不用,不过你若得空每日过来看看我便是,若我‘事儿忙’自然有需要你的地方。”
若邱子儒有什么消息,她自然会告诉裴明娟的,只要她时常来牡丹轩,站定立场支持她这位大嫂子就成了。
裴明娟兴奋不已:“知道了,我一定天天去牡丹轩找嫂子报道。”
她和裴明娟低声细语地说着话、偷着笑的一幕却被裴正麒深深地看在眼里。这么多天,他一直在观察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有哪些异常的举动,更已经私下派人去打听她在侯府这段时间,有没有跟其他可疑人来往。可调查至今,他也没有找出什么可疑的地方。若真如今上所言,她是由先太后一手教养再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又怎会什么也查不到呢?
邱宓慈知道有人在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只是她不想跟他对上视线,不想因为他而动摇自己想要报仇的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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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入戍时,寿宴已经开始,今晚的戏班子唱的第一出戏是《穆桂英挂帅》。那唱穆桂英的花旦声音动听,字正腔圆,叫底下坐着的一干人听得十分入迷。
然,当邱宓慈礼迎完了宾客,也准备坐下好好听戏时,却被花旦身边唱小生的一个人物吸引住了。
那人物身高体健,厚妆覆面,声似飞泉鸣玉,戏曲朗朗出口十分好听。
邱宓慈不由得定了一定,细看那唱小生的人物,眼中略显惊叹。只是那人物词曲唱罢退一旁后,竟然也将一双如炬的目光朝她投了来!
此人的眼神好生熟悉……
邱宓慈发了个怔,忽然觉得台上那个唱小生的人,仿佛似曾相识。她启口问了身边伺候着的宝盖一声:“你可觉得台上唱杨文广的小生有些眼熟?”
宝盖一听,忙俯身在她耳边,声音惊讶地说:“我也觉得有些眼熟,可是您瞧瞧周围几桌子姨娘姑娘,没有一个人不看他的,估计这人咱们也应该认识,只是化了妆罢。”
听得宝盖这么说,邱宓慈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周围几桌的人,果真是每一桌的姨娘丫鬟、姑娘婆子们都瞄着台上那小生,偷笑着议论着,更甚者已然指手所向。
“他是什么人?”邱宓慈疑惑地问,“居然连应夫人她们也认得他?”
宝盖正欲回答不知,却听一旁的裴明娟连忙启口插话说:“嫂子怎的不认得他呀?他是白大哥啊,我大哥的义弟。”
“白?”主仆二人恍然大悟,面上十分惊诧。
此人竟是那夜对她言语轻佻的白大爷?居然还会唱戏?果不其然是个风流种子,这风月场中的技艺他竟也会了。
锵锵锵锵——
又是一阵紧锣密鼓的奏响,这出戏算是落幕了。然其他戏子皆退至后台,唯有这位白大爷竟直接捧着小角色递来的寿桃,步伐潇洒地走下来戏台阶梯。
一时间,周围几桌的姨娘丫鬟,姑娘婆子,女子宾客们议论声更大,就差没直接喊出这位白大爷的名讳!
邱宓慈看了一眼对面的裴正麒,只见他一脸笑意,只顾吃酒。裴明曦感受到她正往这边看来,不禁转眼与她对视。邱宓慈连忙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那从戏台处缓步而来的白某人。
他面上脂粉过厚,黑眼红唇的根本瞧不出真面目。只见他捧着寿桃走到裴老夫人跟前,先是俯身一拜,贺道:“祝干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谨献寿桃一只,干娘可不要嫌弃我呀。”
裴老夫人似乎没想到,十分惊讶地眯着老眼瞅着白大爷的脸看了老天,这才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起来,喜悦道:“竟是临哥儿!我说方才戏台子上怎么有个小生瞧着怪眼熟的!你个好小子居然跑去唱戏了!”
白逸临送上寿桃,又拱手俯身二拜,致了祝词,听得裴老夫人喜笑颜开。
邱宓慈原不想起身,盘算着假装从未见过这位白叔叔,敷衍过去算了。岂料白逸临祝完寿,又转眼看向她,满眼的古怪笑意:“如此花容月貌之姿,从容端庄之态的这位,必定是大嫂了?闻名不如见面,逸临见过大嫂。”
听得那把子清润熟悉的嗓音,邱宓慈不禁想起那晚相约一事,心里头对白逸临又添了几分不喜和防备。然她只能恭敬回应,起身行礼。
白逸临嘴角一扬,直起身看了看桌对面的裴正麒,大声道:“弟兄们稍等片刻,我去换身衣服再过来。”
…
邱宓慈舒了一口气,连忙喝了一口茶。她素来不惧任何人,偏那白逸临一双眼睛仿佛能射透她的心思似的,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只是白逸临才离开一会子功夫,席间忽然的又来了一位男宾。那人年纪不大,相貌普通,只是眉眼间十分老成,气质也有所不同。
男宾过来时,两手提着几盒子拜寿礼品,是华月的贴身丫鬟冰巧引路而来的。华月忙起身,将那男宾领到裴老夫人跟前,介绍道:“老夫人,这位是我的表哥姚信芳,自幼不在家中您没见过。两月前出任天津知府,闻得老夫人寿喜特来祝贺。”
“晚生祝裴老夫人万寿无疆。”姚信芳将左手的礼品献上,拱手作揖。
裴老夫人很是高兴,十分热情地跟姚信芳聊了几句。
可过了一会儿,姚信芳却脸色疑惑地跟华月搭了两句话,华月笑了笑,便又领着他却见裴正麒。一见了裴正麒,这姚信芳更客气了,忙将右手提着的礼品献上,殷勤地奉承着裴正麒。
于此,裴老夫人的脸色虽然有些不好看,可毕竟人家寿也拜了礼也送了,就算是借着寿宴跟裴正麒攀关系,她也不能说些什么。
*
一盏茶功夫后,白逸临已经洗掉了一脸妆粉,银冠束发。还换上了干净利落的窄袖莲青色银纹缎袍,内穿团领衫,腰绑黑金绣鹰带,挂着碧色扁葫芦玉佩。当他再次步入席间时,丫鬟们个个羞得脸通红。而众姬妾若非碍于身份恐怕也少不得要多看几眼的了。
她也抬眼看了白逸临一眼,心下瞬间明白缘何那么多丫鬟姑娘喜欢偷瞄这厮,原来这厮长着这样一副玉质金相。若说裴家三兄弟均是相貌堂堂、玉树临风之人,那这白逸临的外貌相较之便是更上一层楼。
只是像白逸临这样的男子,要么令人神魂颠倒,要么叫人退避三舍。这不,只见他一入席便直接坐在裴正麒身边,中间隔着裴明娟,而裴明娟却似乎不太喜欢他,一个劲儿往邱宓慈身边靠去,还愁眉怨脸地不知在嘀咕什么。
邱宓慈视若无睹,只顾陪着裴老夫人说话。
席间欢声笑语,把酒尽欢。拜寿时,才子佳人纷纷献上礼品和心意。邱宓慈准备的烟花爆竹要到收尾时才放,于是这会子其他姨娘们趁势纷纷献上才艺祝寿。可这表面上是给裴老夫人祝寿,实际里则是各露锋芒,互相争宠。
先是应素娴和裴明娟的琴笛合鸣广陵散,再是孙可菱的二胡唱曲儿,前者如高山流水后者似鸾吟凤唱。只是她们再如何出色,最后还是被海紫衣一袭水袖舞清风夺了风头。刹那间一舞惊艳四座,其艳美之最可看在座的风流定二爷,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一时间,多少人羡慕安虢侯裴正麒拥有如此多的才女佳人,可又有谁知道,他真正想要的女人是谁?
邱宓慈也是那被惊艳到的其中一人,以前在宫里就听闻海紫衣的舞姿是怎样的倾城绝世,今日一见当真是名不虚传。这样的女子,就算不当妙龄,也是极为诱人的。
不曾表演才艺的华月这会子却叫人送来一道锦屏帷,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图。在华灯之下,那五彩的孔雀仿佛要从锦屏之中飞出来,煞是美妙绝伦。
“好精致的绣工啊!”裴老夫人大喜不已,连裴正麒也十分满意地朝华月点了点头。
然,见众人纷纷各显才艺,宝盖有些站不住了,低声地在邱宓慈的耳边问:“您会的东西也不少,为何今儿不露一手,也好让大家另眼相待啊。”
邱宓慈掩嘴一笑,捏了捏宝盖的手臂,说:“今儿虽是庆贺老夫人寿辰,可我看着却别有一番滋味,你可知我看出什么滋味来了?”
“这个……”宝盖挠鬓忖了忖,“不知。”
邱宓慈满眼笑意地扫了众人一眼,低声说:“你不觉得此番应素娴和海紫衣,还有华月各有心思?这表演到底是给老夫人瞧的?还是给在场某些宾客瞧得?这种场合身我也跟着瞧热闹就好了,何必去献丑。”
“也是!”宝盖暗着偷笑。
主仆二人说体己话话间,一道灼热的目光忽然投了过来。她以为还是裴正麒又开始盯着自己不放,不料却是白逸临那风流种子,竟毫不避讳地直视她。然邱宓慈也不想与他交涉太多,便将脸转到另一边去。
华月的表哥姚信芳早已坐在宾客之桌,见他们主桌三个男人聊的甚欢,便拿着酒杯凑了过来攀谈。然而姚信芳见一时自己也插不进去话,便索性找了个话题,疑惑地问:“诶?这府里是不是有位秦夫人?在下近期也认识了一位姓秦的友人,也是金陵秦家,不知跟秦夫人可是亲戚?不巧今儿没见着秦夫人不能求问一二。”
“姚知府所识友人名何?”裴正麒问。
姚信芳赶忙答道:“敝友秦肃。”
“秦肃?那就是秦夫人的亲大哥了。”裴正麒浅笑之。言毕,他又看向裴老夫人,原想趁机开口说说情,让秦枇玉出来贺寿。不料他还未开口,裴老夫人就说了句:“秦夫人身子不适,今儿不能来了。”
“原来如此。”姚信芳略感失望,又道:“在下早听秦肃兄说秦夫人画技精湛,原想借此机会欣赏一下秦夫人的佳作。”早在半月前,姚信芳便接到秦肃的书信:说是秦枇玉在侯府受了委屈,眼下他又走不开,只好拜托姚信芳趁着拜寿去给自己的妹妹说说情。
言到此,姚信芳特意看了一下裴正麒的脸色,果然见他偶有陷入沉思,便添油加醋地说:“侯府里的人果然都是才艺精湛各有千秋,在下今儿真真是开了眼界,只是未能见全。此次不能一睹秦夫人的画作,思来略遗憾。”
姚信芳此话一出,邱宓慈立即领会了意思。她转眼看向华月,却见华月也是一脸的愕然。华月知道邱宓慈看向她,便嘱咐丫鬟过去传话:说是她只是知道表哥此次要来拜寿,并不知他在外头结识了秦家人一事。
“母亲。”深思许久的裴正麒终于开口了,却是看向裴老夫人,语气有些恳求的意味,“今早琶儿过来跟儿子说,枇玉诚心悔过,为了给您准备寿礼还亲自画了一幅杭州西湖之景,您看是不是让她出来略表心意?”
邱宓慈一脸的笑意瞬间泯灭。
她也知道眼下裴正麒跟她之间的关系不同以往,可她心里到底十分介意裴正麒对秦枇玉的态度。眼下他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的感受,难道他真的要跟自己形同陌路了么?
此刻的邱宓慈只是没了笑意,心底却是波澜乍起。旁人看不出所以然,但看在白逸临和裴明曦的眼里就不同了。缘何不同?只因裴明曦年少时便暗恋她,而白逸临深知她如今在裴正麒心目中的是个怎样的女人。
然,裴老夫人却是一正脸,严肃道:“不用了,她若有心悔过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待着别出来,画作打发下人送来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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